专访张伟丽走出迷宫

　　热搜过去了，喧嚣过去了，距离张伟丽重夺金腰带的历史时刻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她为之奋斗了一年半年后失而复得的冠军身份，会留得久一些，但或早或晚也将成为过去时——人总有下来的那一天。当一切都成为历史之后，张伟丽这个名字还将意味着什么？这或许是她更看重的。
　　在UFC的历史上，重夺金腰带有多难？这个问题可以让这场比赛站在张伟丽对面的卡拉·埃斯帕扎来回答。她在2014年12月击败罗斯·娜玛尤纳斯后成为首位UFC女子草量级冠军。而她重夺金腰带，则要等到今年，也就是8年以后。
　　现在，张伟丽将这段历程缩短到一年半。回过头看，她觉得自己是从和罗斯的二番战失利后真正经历了蜕变。＂渐渐走出了迷宫＂，她说。
　　2018年，张伟丽第一次打UFC，2019年就拿下金腰带。用教练蔡学军的话来说，＂中间省掉很多步骤。＂一名运动员站上巅峰的过程中应该经历、承受的失败、挫折、屈辱和必然的自我怀疑，她都没有经历。而这些，在过去的一年半里都补了回来。逃不掉，因为这是必经之路。
　　晨报记者近日越洋连线了还在美国的张伟丽，听她讲述重回巅峰这一路的历程。从中国的伟丽到世界的伟丽，从第一次拿下金腰带的深圳到此番重夺金腰带的纽约，固然已是一段很长的地理距离，但她的心，走了一段更长的路程。
　　也许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故事：英雄之旅。它从荷马的时代起被不断讲述，只是被套上了各种形式。张伟丽的这段旅程，就是其中的一种形式。不是我输比赛的地方，
　　而是我即将赢得冠军的地方
　　她回忆，那天车子驶向赛场的一路，自己都闭着眼睛。
　　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她在一年前差不多同样的时候，输掉了和罗斯的二番战。虽然不像一番战那样78秒即被TKO(技术性击倒)，但仍然是输了。因此这里并不能说是一个给她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
　　＂但我这一路其实都很平静，＂张伟丽强调，＂因为在我心里，我没有把这个地方看成是我输了比赛的地方，而是我即将赢得冠军的地方。＂
　　11月中旬，纽约夜间的温度已落到5度以下，行人在夜色里竖起大衣衣领匆匆赶路。但当他们经过麦迪逊广场花园时却很难不被张伟丽和卡拉的巨幅广告牌吸引去目光，而此时更多的人正鱼贯涌入赛场。
　　张伟丽正在更衣室，当场裁进来告知比赛例行事项的时候，她愣了愣，随即笑了。这名场裁，正是她在和罗斯比赛的第一回合被打倒后，爬起来推了一下的那位。场地和场裁都是卡拉挑的，到这时，她的所有意图都已被张伟丽看破了：毫无疑问，她想通过这些手段给对手施加心理压力。
　　张伟丽立刻向这名场裁道歉，
　　＂我说第一次的时候不好意思，我推你了。当时我情绪也特别激动，但我很开心今天你可以执裁。＂
　　然后他说没事，两人拥抱了下，就和解了。
　　她原先的提议是在阿布扎比打，被卡拉否决了。卡拉说：＂我是冠军，既然伟丽要向我挑战，那么地方和时间都应该由我选。＂对于卡拉的选择，她表示欣然接受。
　　比赛地点对于张伟丽曾经是一种困扰，她承认自己以前会紧张。但教练蔡学军说，＂关上门，就你俩。＂他说的门，是八角笼的门。2018年，当张伟丽第一次站上UFC的赛场，她想：这笼子怎么这么大呢。4年后，笼子还是一样的大小，但她的眼界宽了，心也大了。
　　＂关上门，就我俩。没人能帮她，也没人能帮我。＂
　　困惑最明显的象征就是迷宫
　　在与罗斯的一番战脆败后，教练蔡学军认为她输在了心理的劣势上。她显然没想到，自己会遭遇现场观众如此巨大的嘘声和跺脚声。
　　那之后，张伟丽形容自己仿佛身陷迷宫，兜兜转转全无意义。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出迷宫这一概念。事实上，她应该是在这之前更早已进入了迷宫，那要追溯到2020年3月，在赢下和乔安娜的第一场卫冕战后。也许，她自此一直困在同一个迷宫和它的无限性里。
　　＂我跟乔安娜打完以后有一段时间特别迷茫，＂她曾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对比赛的渴望也不是那么强烈了，什么事都让我兴奋不起来。我真的一直感觉自己就在一个迷宫里面，找不到出口。＂
　　文坛＂迷宫意象＂的祖师爷博尔赫斯曾经明白无误地说过，＂困惑最明显的象征，就是迷宫。＂毫无疑问，张伟丽那段时期陷在自己的困惑里。
　　而要到最后她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困惑的根源竟是自己。所以她会这样总结自己两次获得金腰带的不同感受：＂第一次拿金腰带是因为战胜了对手，第二次拿金腰带是因为战胜了自己。＂
　　一定程度而言，她在接受罗斯挑战前并没有准备好。首先是技战术的层面，蔡学军曾透露，直到和罗斯的一番战，他们团队里都没有专门的MMA教练。＂平时张伟丽的训练就是柔术管柔术，摔跤管摔跤，都分开练。然后比赛了，就靠她自己上场去打。＂
　　然后，就是心理。而这，是没有办法在遭遇真正的挫折前准备好的。
　　现场观众的嘘声和跺脚声即使不是导致她失败的主因，至少对她的心理起到了影响。这之后，张伟丽在平时打坐、跑步和训练的时候就专门将嘘声设置成背景音。一直听，直到习以为常，确信自己再不会受到嘘声干扰，没想到这次挨嘘的是卡拉。这也让她感到惊讶，＂在自己家门口被嘘，这是什么感觉。＂
　　在心理上作足准备的同时，张伟丽一直在提升技战术。今年，她在普吉岛花了足足半年时间备战，从4月一直呆到了10月。圈内有专家评论，张伟丽一直在进步，她在今夏和乔安娜的比赛中展现的摔跤技术相比此前和罗斯的比赛更成熟，而这次和卡拉的比赛又展现了其柔术的功力。
　　她承认，自己一直在进行全方位训练，因为MMA运动员不允许有短板。＂不管站立、力量还是摔跤、柔术，哪块都得会，必须全方位提高。＂
　　和卡拉比赛，她在进攻和防守上都做好了充分预案。＂进攻的时候，一种是当她主动抱你摔你要怎么做，还有一种是被你打得被动抱你摔你要怎么做。＂对付摔跤手卡拉，防摔是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张伟丽和她的团队做了几种预演：一种是自己被摔倒倒地了怎么办，另一种是摔不倒怎么办。
　　总之，能想到的情况都做了准备，而比赛的过程证实了他们的预想。
　　＂她做得足够多了，她已准备好了＂
　　当张伟丽10月到了美国以后，差不多就要进入减重期了。
　　每次减重都很要命，但这次的减重过程比以往都难。距离挑战卡拉金腰带的比赛开始前两周左右，张伟丽经纪团队的一名成员发了条朋友圈视频，视频中她眼泪汪汪啃着一只豆沙包。食物似乎总是能让她流泪，她曾分享过自己在减重期间看一个收破烂的男人坐在板车上吃凉皮，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的往事。
　　问她：＂一只豆沙包可能也就一两百卡，这些卡路里会给你带来困扰吗？＂她说，
　　＂其实一只豆包本身没什么，但那段时间我减重碰到了问题。大约比赛前3周，我右脚的大脚趾受伤，影响了训练。加上碰到生理期，身体浮肿，减重一直减不下来。＂
　　眼看比赛一点点接近，体重问题让她焦虑到无法入睡。＂天天失眠，每天就睡4、5个小时＂，整个人状态很糟。有一晚，体能师拿了两只豆沙包给她，
　　＂说让我别去想减重的事了，我拿到以后一口咬下去，哎呀，眼泪一下子上来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这之前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吃面食了，因为都是碳水嘛。＂
　　她告诉我们，这顿豆包吃完，自己接下去三天都没上秤。最终，她的体重是在称重程序到来前的20分钟达了标。
　　那晚，吃着豆包的时候她想，自己吃完要再去跑步。但这时体能师对着翻译讲了两句话，张伟丽一听就笑了：＂那就休息吧，不跑了。＂
　　当时体能师说的是：＂她已经做得够多了。她已经准备好了。＂
　　张伟丽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准备好了。
　　从她第一次拿下金腰带的深圳到这次重夺金腰带的纽约，地理距离是18333公里，但在心理上，她觉得自己走了更远的路。＂我的心态现在是完全打开了，＂她说，＂以前太在乎别人的想法，这种心态很微妙……但我再也不会因此缩手缩脚了。＂
　　与罗斯的一番战被终结后，她去剪掉了自己留了10年的长发，一段时间以后，以为自己缓过来了，但＂一旦遇上点什么事，还是有一种在迷宫里的感觉。＂
　　在古希腊神话里，忒修斯最终是凭借来自阿里阿德涅的线团走出了迷宫。现实中，一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和同为MMA选手的张名扬更细致地分享了这种感觉，
　　＂当一个运动员从没有人知道，到突然爆发然后很多人认识他，那个心态的变化，其实很微妙，自己可能都感受不到。有一天突然从高峰掉到谷底，真的很折磨，需要涅槃重生。而且谁开导你都没用，当下以为想明白了，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还是会痛苦，非得自己跟自己对话，靠自己去想明白。＂
　　在蔡学军看来，张伟丽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就是成熟的标志。＂这是成长的一个必经的过程，你跳不过去，它需要时间。＂
　　后记
　　战胜卡拉的这天深夜，张伟丽和她的团队去了纽约当地一家中餐馆。在电视里自己比赛的循环播放中，他们点了一桌菜。张伟丽的一个朋友特地从泰国飞来看她比赛，＂给我带了各种各样口味的冰淇淋，每样尝一点，想吃啥就吃啥。＂ 她说，这对于自己就算放纵了，但又随即承认，＂其实，我也不太知道真正的放纵是什么感觉。＂
　　这之后，她给自己放了一周假。我们连线的这个上午，她恢复训练已经有一阵了。虽然强度不大，＂但你总得动一动，不然浑身难受。＂
　　所有人都关心她接下去会和谁打，或者更准确地说，她还会不会和罗斯打。＂第三场肯定会发生，＂她在自己的微博直播中确认，＂但至于什么时候，要看她的表现。而且我这次赢了以后，她也没出来说什么……＂
　　张伟丽和罗斯在之前的比赛中曾发生过一些很不快的事情，当她输给罗斯以后，曾经很想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当时说是没有意义的，那只会被人们当作失利的借口。而一个寻找借口的失败者会比纯粹的失败者更让人不齿。她想，自己要先把比赛赢回来，等赢回来就要把故事都说出来。她一直等待，直到打完和乔安娜的二番战，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想再说和罗斯之间的事情了。没必要了，无非是让更多人的反感罗斯。
　　＂都过去了，＂她说。
　　重要的是，她从中经历了成长。＂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好事。哪怕当下看起来不好，但我从这些事情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心智更成熟，让自己更强大，所以我都可以接受。＂
　　这次采访的尾声，我们再一次聊到了＂传奇＂的话题。她强调，冠军奖杯的堆叠撑不起一个真正的传奇，要成为传奇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强大的人格魅力。
　　而人格魅力是什么？上面的这个故事已经给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