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评许进委员取消英语在基础教育主课地位的建议

　　大概是有些年头了，每年开人大，总有代表对英语在基础教育的地位提出质疑。去年许进委员就取消英语在中小学主课地位提出了看法。今年又看到许进委员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2022两会看点# 全国政协委员许进在接受人民政协报采访时表示，英语只是一个工具性的知识，在一般需求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用人工智能来替代。虽然国家越来越国家化了，但是90%以上的工作人员在日常工作中用不到英语。＂为什么要让大家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学习一门工具性的知识呢？＂许进还建议，不如把这个时间交给孩子去学习音体美这样的、对身体对健康成长有好处的知识。（来源：人民政协报《委员尘访》）
　　我去年曾撰文＂许进委员的提议真的很荒唐吗？＂，指出虽然许多学者认为许进委员的提议荒唐，但他们的驳斥好像也未必成立。我觉得他们的反驳不成立主要有以下的考量：
　　有学者反驳说掌握英语能让我们接触到不同的文化内容，从而提高基本素养。
　　我认为这反驳未必有事实支持。全国学过英语的，无论是中小学、甚至大学学生大概能看懂原版英语文献的并不多，大多数人是通过翻译接触到不同文化、不同思想的，因此将英语直接与接触不同文化联系起来好像证据不足。如果原版文献都看不了，那英语能提高基本素养的说法不能成立。
　　有学者说学习英语对思辨能力的发展有好处，因为外语能让我们突破母语表达的束缚。但问题是目前中小学学生掌握的这点英语对提高思辨能力有多大的帮助呢？这方面的证据似乎不足。
　　今年许进委员又提出了这个问题。按理讲，谁主张谁举证。作为人大代表的政策性进言是很严肃的事情，估计有充足的调查支撑。可能是许多因素的限制，我只是看到了报道，不知他是否有就基础阶段学与不学英语的后果有详实、系统的调查报告。
　　就目前简单报道给出的理由看，许进委员的观点很有商榷余地。今年的观点是英语只是工具性的知识。这门工具被人工智能完全替代。这推论在学界好像没有定论。假如人工智能可以替代的科目基础教育阶段都可以不学，那语文、数学的许多内容等都属于可废之列。因为现在通过可视性软件获得信息的越来多，不必阅读，如通过语音app就可以欣赏经典作品。随着app的发达，不少写作通过人工智能完成。数学软件就更多了。这几天在电梯里看到了暴汗服的广告，号称穿上暴汗服就可以减肥健身，如果机器可以代替健身，那我们还需要体育课吗？
　　英语是工具性知识的提法还是有讨论余地的。工具性知识指的是如何使用工具，而语言不完全是工具，它本身体现思想文化。如果硬要比作工具，也许更确切的比喻是它是钥匙。学习语言不是学习如何使用钥匙去打开大门，而是打开大门后去领略不同文化。学习和使用语言和领略文化两者相辅相成，无法割裂。
　　也许有人会顺着我去年的观点提出，既然有翻译，为什么不可以通过更省事的翻译去领略呢？这话似乎有道理，且不说翻译的质量所引起的误解，翻译是有选择的。以网络为例，网络信息海量，真假信息难辨。这些天网上的激烈争论表明，如果只依赖一种语言，思维极可能陷于智能推送功能所造成的信息茧房之中。思想或思辨的广度与深度是与信息占有的广度和多样化有关的。如果仅仅依靠翻译的信息作为思辨的材料，那思维只能在特定信息茧房所制造的轨道上行使，越走越单一，越走越狭隘。没有了多样性的角度和观点，思辨可能吗？思想自由就成了一句空话。
　　许进委员还有一个观点我也不敢苟同。＂90%以上的工作人员在日常工作中用不到英语。为什么要让大家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学习一门工具性的知识呢？＂如果90%以上用不到就不必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学习，那中学、甚至中小学的许多数学内容、语文内容都属于不必花费时间去学习了。当然许进没有说那10%的人是否中小学要学习英语，有哪些孩子可以进入10%的学习英语人群。
　　许进委员有关＂不如把这个时间交给孩子去学习音体美这样的、对身体对健康成长有好处的知识＂。这里涉及的概念也是有商讨的可能。让孩子去学习音体美，到底是学习音体美知识还是从事音体美活动？为什么要学习音体美？如果仅仅是学习知识，这对身体健康有好处吗？这还不如把这个时间交给学生去玩。他的话让我想起有些学校响应号召让学生手持足球学习足球知识的事情。即便是从事活动，有科学依据说学会了音体美技能的人身体健康就一定强于没有音体美技能的人？很希望能看到许进委员的依据。
　　我还是坚持认为，这个问题之所以被反复提出，而且还得到了广泛的响应，这说明基础阶段的英语教育存在严重问题。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基础教育不是仅仅为了学习将来一定会用到的知识或技能。大多数知识可能被大多数人将来的生活中用得很少。但基础教育所传授的知识技能与将来的可用性不一定有重大关联。基础教育是为学生提供他们知性发展过程中可能需要的知识和技能资源。由于家庭背景不一样会造成学生资源占有的不平等，基础教育提供的资源越多，对学生将来的选择限制就越少，也就越公平。取消或削弱科目必将减少许多学生的知识和技能发展资源，剥夺了学生的知性发展选择权。学生将来选择哪种资源发展，决定权不在基础教育，而是在学生自身。
　　回到英语，中小学学习英语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基本技能和高考当然是毫无争议的目的。现在大家都在讨论思辨能力的发展，而思辨能力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学生是否具有知识性的好奇心（informed and educated curiosity）。学习英语的一个重要目的，或者说可能就是让学生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或者说让他们意识到许多想法有不同的界定和表示方法，理解是多样性的。对与错永远不是凭感情的简单判断。单一角度的考虑根本无法确定对错。学习英语就为培养好奇心和多角度看问题提供了可能，因为不同语言表达有不同的文化理据。举个简单的例子，汉语有＂老师＂或＂教师＂一说，英语一般只有teacher，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可以说＂王老师＂而英语一般不说Teacher Wang呢？英语的老师怎么称呼呢？英汉称呼的不同反映了什么问题呢？
　　许多事情因为耳熟能详，如果没有其他语言或文化的介入，学生未必会提出好奇的问题。Gadamer在Truth and Method里有一句话对老师和家长都很重要的：
　　To ask a question means to bring into the open. (1989:357)
　　对比不同语言的表达差异会打开我们的视野，有利于挣脱并进入不受习惯思维制约的空地，唯有如此，思想才可能进步。如果不鼓励学生的好奇心，提供激发好奇心的途径，他们的思维只能被困在习惯思维的茧房里，越是努力，思想被蚕丝包裹得越牢。也许我们可以说，基础教育的成败不是看灌输给了学生多少知识信息，而是激发出了学生多少好奇心，不是给了学生多少答案，而是是否发展了学生的问题意识。
　　其实目的不清在语文教育界也有存在。近些年来，有许多语文教师对中国学生语文写作能力下降颇有非议，呼吁加强语文学习，增加语文课时。问题是，写作问题难道仅仅是古代或现代汉语文献学习得不够？写作的问题仅仅是遣词造句或表达问题？如果没有开阔的视野和好奇心，如果不能突破习惯思维茧房，没有多视角看问题的能力，学生即便是有了美丽的语言能力，他们又能表达什么？
　　据此，我认为现在重要的不是考虑中小学要削弱什么科目，而是要好好研究基础教育为什么需要设立这些科目？难道只要高考不考或将来可能不用的科目都可以削减之？
　　202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