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一天早上,我们一家人坐上开往杭州的高铁列车,开始了半个月的南方之旅。 我们将先在杭州呆几天,看看西湖和西溪,然后去群山环绕里的安吉,那里有我女儿向往已久的HelloKitty乐园。最后到上海逛迪士尼,去漫威基地申请加入复仇者联盟是我儿子的梦想。 现在计划去哪儿玩和玩什么都是优先考虑孩子,否则我宁愿宅在家里,吹着空调,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电影,谁去受这份罪? 一年多没坐火车了,在12306上买火车票时终于可以选座儿了。我们一家六口人,不到四岁的儿子免票,所以正好可以选择同一排的五个座位。可能是因为买票时间晚了的原因,其他车次已经没有同一排的空座,我只好选择了最早的一班火车。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遇到那个男人。 火车离开市区后开始提速,很快达到了时速三百多公里,窗外的景物单调起来,变成田野上的那种深浅不一的绿色。本来老实地看风景的儿子现出原形,从座位上站起来启动了"骚扰模式"。 和绝大多数腼腆、认生的孩子不同,他的"方法"是向每一个陌生人挥手打招呼:"爷爷好!奶奶好!叔叔好!阿姨好……" 这总能博得对方的由衷的或者言不由衷的夸奖,然后主动或者不得不跟他搭话,问他多大了?去哪儿啊?于是这个小话痨儿就借机跟人家开聊。这是他外出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我一定要选择一家坐同排座位的原因——至少能少打扰几个人。 虽然他不哭不闹,看起来也很有礼貌,但是我知道也挺招人烦的,特别是那些不喜欢孩子的人。我先取出一个玩具车给他玩,还有好几本童书,准备给他读故事。 可是他不理我这个爸爸了,因为已经成功地"捕获"了一个"猎物"。 儿子扒着椅背朝后站着,后排座位传来一个男人的淳厚声音,学着童腔,两个人已经聊开了。 "小朋友,你去哪里呀?" "我去看美国队长和钢铁侠,你也去看美国队长吗?" 我只好站起来,揽过儿子,对后座儿的那个男人说:"对不起,小孩儿不懂事,打扰您了。" "没事儿没事儿,您儿子真可爱。"他忙不迭地说。 他是一个方脸浓眉的中年人,寸把长的头发已经全部斑白,穿的T恤已经被洗得褪色了,全身一副有失打理的样子。 车上的人并不多,他坐的那排的中间座位就空着,挨通道坐着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姑娘,衣着入时,虽然闭着眼,但是却微微皱着眉头,应该不是他的同伴。 我就指着她,轻声对儿子说:"看,阿姨在睡觉,你不能打扰别人。"然后把他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开始给他讲故事。好在这小子也不是一味捣蛋,很快就被绘本上的图画和引人入胜的故事吸引住了。 那本书是《胡桃夹子》,讲了几页后,他指着书里的上尉问我:"爸爸,他为什么叫胡桃夹子?胡桃夹子是什么东西?" 我快速地翻了一遍这本薄薄的绘本,没有找到对"胡桃夹子"这个词的注解。还不等我想出怎么给他解释,脑后突然传来一句话:"小朋友,你吃过胡桃吗?" 我吓了一跳,忙转回头去,儿子也搂着我的脖子,再次站了起来。 说话的正是坐在后排的那个男人,他站着呢,胳膊肘支在我的椅背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偷听"我给儿子讲故事。 我儿子茫然地摇头,他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夸张地说:"对了,中国不叫胡桃,胡桃就是核桃,你吃过核桃吗?" 这下子我儿子高兴了,伸开双臂比划着说:"舅爷爷家就有一棵大核桃树,我……我……我会捡核桃!" "你爱吃吗?" "爱吃,"儿子继续结结巴巴地说,"可是要砸开才能……才能吃,爷爷奶奶砸开喂我……" "对呀,你可真聪明!胡桃夹子就是把核桃夹碎的工具呀!"他嗲声嗲气地说。不知道是因为听了他说话,还是因为车厢里的空调太凉,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那……"儿子把手指头塞进了嘴里,"那工……工具怎么又是个士兵呀?" "因为呀,这个胡桃夹子被做成了一个士兵。" 我儿子继续咬手指头,完全听不明白,我也努力去想象真正的胡桃夹子的样子。 那男人从自己的座位处挪到我们旁边的通道里,经过那个姑娘的位子时,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他是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中等个子,笔挺地站着,先向我们敬了个礼,说:"现在我就是胡桃夹子!" 然后在我们惊疑的目光下,他把一个帆布材质的双肩背包夹在两腿的膝盖中间,指着包说:"假如这是一个核桃。" 接着,他用右手再次敬礼,用左手抓包,笔直地抬起右腿,又快速向膝盖合拢,同时嘴里发出了"咔嚓"的声音。那个包里想必没装多少东西,瞬间就被夹扁了。 我恍然大悟,我儿子也马上拍着小手哈哈大笑起来,抓起自己的太阳帽也放在膝盖处,学着他的样子一边敬礼一边抬腿夹"核桃",逗得我们全家人也都哈哈大笑。 可是那个男人的下一句话和举动却把我们都吓到了。 他突然向我和儿子踏上一步,向我们伸出双臂,用恳求的语气说:"能让我抱抱您的儿子吗?能让我给他讲故事吗?" 他的眼中冒出闪烁不定的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而我儿子居然也向他伸出双臂,顺势就要扑进他的怀里。 这还了得?光天化日抢孩子? 也怪我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得太多,不健康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人贩子""拐卖儿童"和"精神病"等一系列反人类的单词跃入脑海,网上说的很多抢孩子的案件不就是发生在火车上吗? 妻子已经在我背后使劲地捅了一下,我的父母坐在通道的另一侧,也都站了起来,警惕地望向我们。 我是最紧张的一个,抱着儿子向后退着,但后背马上顶到了车窗上。我沙哑着嗓子说:"不用!不用!"一边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他的同伙,比如传说中的那些"凶神恶煞"的老太太。 "这些可都是我们家人!"我指着父母、妻女这些"老弱妇孺",向那个男人发出了最"强有力"的警告。 他的双臂仍悬在空中,惊愕地望着我们,仿佛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么激动。 但是只呆愣了片刻,他就明白过来,叹着气放下手,苦笑着对我说话:"哎呀,您误会了。" 我儿子先是被吓傻了,因为我抱得太用力,片刻之后突然大哭起来,同时还使劲地挣扎。 男人又往前凑,一边说:"别让他哭啊,哄哄他啊!"一边又向我儿子伸出手。 "你别过来!"我大喝,妻子也站起来,向他推去。 这时,车厢的一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给我们都解了围,那是列车长来查票了。 我很快冷静下来,这时列车长刚走进车厢,她的头顶就是朝向车厢里的白色监控设备,非常醒目。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过激了,别说我们家有这么多人,要知道现在都是实名购票了,这朗朗乾坤,坏人还真的能放任作恶吗? 那个男人也恢复了平静,他自我解嘲般地笑笑,对我说:"不好意思。"然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却不坐下,从裤兜里掏出车票,又从双肩背包里取出钱包,抽出了身份证。 他捏着车票和身份证等着列车长,安慰我儿子:"小朋友别哭了,男子汉不哭鼻子。"儿子仍抽抽搭搭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嘴也扁着,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他突然把身份证的正面长时间地朝向我,努力地微笑表示友好,虽然笑容非常生硬。 身份证显示他姓肖,比我年长五岁,住址栏里写的是河北省的一个三四线城市下面的一个不知名的县,身份证号码的前几位也是河北的"130……"。 "我在北京工作好几年了。"他又补充道。 好吧,至少这是一个"有身份证的人",我冲父母他们点了点头,手在他看不见的位置轻轻地摇了摇。 列车长查票查得很仔细,但是因为乘客少,所以很快就查完了我们这节车厢。 我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各自坐下。我儿子被奶奶抱过去哄,小孩子嘛,没过一会儿就恢复又说又笑了。 可是谁能想到,才过去几分钟,事情又起了波澜。 列车员开始兜售商品,第一个过去的列车员抱着个篮子卖饮料水果,那也罢了。第二个列车员可要命了,她托着几个五颜六色的大盒子,一路叫卖,盒里装的是精致的高铁车模。 我儿子从小就是车迷,只要是长轱辘的就都喜欢。他立刻呼吸急促、双目放光,挣脱开奶奶的怀抱,欢呼着朝那个胖胖的列车员跑去。 他的表情和刚才那个姓肖的男人看他的表情如出一辙,我不由得挺起身,偷偷朝后望去,见他果然又站了起来,目光紧跟着我儿子的背影。 我的女儿十三岁了,她不顾弟弟蹬腿儿打挺,去把他抱了回来。可是列车员也沿着本来的前进轨迹,来到了我们这排座位中间的过道,而且"很讨厌"地放慢了脚步。 "多少钱?"我爸嘴快,抛出了问题。 "组合动车两百八,单车头一百八。"列车员很熟练地回答,就像当年绿皮火车上的"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不买!"我斩钉截铁地说,既是说给儿子和家人听,也是说给列车员听的。 在我秉承的少数几条育儿准则里,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不能孩子要什么就马上买给他,不能让他们从小就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我把儿子抱起来,耐心地对他说:"咱们刚出发,得在外面玩半个月呢,现在买了就得带一路,说不定就坏了或者丢了。爸爸跟你保证,等回家了就买。" 这年头孩子的钱最好挣,我敢打赌,一模一样的车模网上最多卖几十块钱。 "买吧,"儿子撒着娇说,但语气并不坚决,"买吧——" 列车员停顿了片刻,见我们真的没有掏钱的意思,就继续叫卖着离开了。 儿子趴在椅背上,眼巴巴地目送着列车员离去,终究还是舍不得,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这可能比有声的哭泣更让人揪心。 我让儿子又站了一会儿,等列车员终于离开了车厢,就拉他坐下来,给他读新书,那是一本《火车托马斯和朋友们》,最适合乘坐火车时阅读。 这一次,后座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说话。 这本书很快就读完了,我刚合上书,一盒高铁车模就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是一百八的那种。我儿子立刻接过来,又笑又叫,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我愕然地回过头,那个姓肖的男人正爱怜地看着我的儿子,见我瞪他,马上对我讨好般地笑,笨拙地说:"孩子这么喜欢呢,就给他买吧,算我送给他的。" 我很不高兴,这人是什么意思?我们认识你吗?这不是明摆着"呛行"吗? "不行,"我态度很坚决地说,"这我们不能要!" 然后我严厉地对儿子说:"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能随便要‘陌生人’的东西!还给叔叔!"说的时候,我故意在"陌生人"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以为他是谁? 我儿子呆住了,几秒钟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你怎么又让孩子哭?"他居然责备我。 他对我还有意见?他有什么资格对旅途中的一个陌生小孩的爸爸有意见? 我的脾气一向很好,这时也不由得来气,大声反驳他:"废话!你不拿这个来,我儿子能哭吗?!" 说完我就去夺儿子手里的车模盒子,可是儿子一边尖叫着一边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保护盒子,盒子又大,我一时竟然夺不过来。 我父母他们都围上来,弄清楚状况后,都向那个男人表达了不满。 "你干吗呢?为什么逗我们家孩子哭?" "你哪个单位的?" 车厢里的其他乘客也三三两两地站起来,朝我们这里指指点点。 "都小点声吧,"我妈打圆场,先劝住我们,然后对他说,"这位……也不知道叫先生还是叫同志,我们家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你就不能让我们安静安静吗?"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嘴里一直在无力地解释:"不值什么钱,我真没别的意思!真不值什么钱,我没别的意思……" 说着说着,他突然望了一眼窗外,随后面露惊慌,一把抓起刚才那个被他充当"核桃"的双肩背包转身就走,朝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车厢入口处跑去。 我们都莫名其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车窗外已经不是田野而再次变成了城市,火车在慢慢地驶入一座车站。 这高铁行驶得真是太平稳了,我们完全没有感觉到减速,吵架间已经抵达了第一站"天津南"了。 我反应过来,再次尝试去儿子怀里抢车模盒子,也再次失败。于是我开始在身上找钱,同时跟家里人说:"快给我凑一百八!" 我们身上的现金都很少,夏天的衣服又单薄,各人的钱包都放在大包小包里,被塞在了行李架上。等我们凑够一百八十元的时候,火车已经稳稳地停住了,我赶紧攥着一把零钱朝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很多人在上车,原来那么多空位都是卖给在起点站以后上车的旅客。 等我终于挤下车的时候,列车员告诉我距离开车已经不到一分钟了。我不敢走远,站在车厢门口左右张望,月台上除了几位铁路工作人员外空空荡荡。 "天津南"是个大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就有宽大的出站口。那个男人是跑着下车的,当我凑钱和往外挤的时候,他想必已经出站了。 列车员在身后连声催促,当我一回到车上,车门就立刻关上了。 火车启动后,我在车门处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返回座位。 那个男人的座位和本来空着的中间座位已经坐上了人,是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 我儿子坐在爷爷的怀里,已经在玩高铁车模了,空盒子被放在了我的座位上。 我刚坐下,身后就传来那对男女的对话。 "真巧!这个靠窗户的座位没人。" "肯定卖出去了,我买票的时候就没选到连着的座位。" "那等人家来了,咱们跟他换换,反正我的座位也靠窗……" 没等听完,我就已经站了起来,再次朝车厢连接处走去。 我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从北京到天津有城际特快列车啊!从早六点到晚十一点,全天几十趟,每两趟相隔才十几分钟,行程最多半个小时。 如果要去天津的话,任何人都会选择这种又快又便宜的城际特快,不可能选择去其他地方的列车,然后坐一站就下车。这是多糊涂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那么不是他糊涂就是我糊涂。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我就找到了那个男人。 在距离我的车厢最远的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他坐在紧靠车门里的一个翻板式折叠座位上。折叠座位边帖有标识:列车员专用,却没人理会他。 他的脸扭向车门上的窗户,纹丝不动地端坐着,是褪色的上衣和帆布背包出卖了他。 在车窗外那快速流动的背影前,他的背影显得无比寂寥。我回忆起他对我儿子说过的话和行为,再加上他后来的"逃跑",只好承认自己和家人的确是误会他了。 我故意干咳了几声,他闻声转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人也立刻站了起来。 我走上前对他说:"大哥,实在抱歉,我现在知道您全是好心。" 他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很客气地说:"是我太造次了,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我把那几张被我攥成一卷的钞票递给他,说:"火车我要了,但不能让您花钱。" 他看着我的手,过了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把钱接了过去。但是他长时间地凝视手里的钱,低头不语。 "咱们回去吧,"我说,"您的座儿已经被别人占了。"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就坐在这儿吧,用不了几个小时就到了。" "那您到哪站下?" 他说了一个车站,原来不是杭州,而是杭州的前几站,那是一个对很多北方人来说都非常陌生的城市,但算起来也要将近中午才到。 于是我继续劝他:"那也够远的,您何必在这儿坐冷板凳呢?" "我见不得小男孩哭。"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立刻尴尬了,着急地分辩:"我儿子其实不爱哭,都是赶到事上……" "不不,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我不是见不得小男孩哭,我是不能看男孩子。" 这句话让我更觉奇怪,好在他也马上意识到了不妥,忙解释道:"我一看到可爱的男孩子就想起我自己的儿子,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的心随之一沉,想象力再次活跃起来。 他的儿子怎么了?遭遇了事故?重病夭折了?还是被人拐骗了? 我没敢追问,更不好意思离开,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却说了起来。 开始时他说得断断续续的,还夹杂着长吁短叹,后来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向我倾诉,讲了他和他儿子的故事。 说到最后,不但是他,连我都红了眼睛。 老肖来自于他身份证上的那个国家级贫困县,家里的兄弟姐妹多,所以家境更加捉襟见肘。但是他在学习方面非常争气,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到他今天要下车的那个南方城市当了一名人民教师。 参加工作后不久,他就受到了一名女同事的垂青,两个人开始了恋爱。她比他大六岁,不是教课的老师,而是在学校后勤工作,收入一般却非常清闲。 当他知道女朋友比自己大很多时,来自传统农村家庭的他确实犹豫过,但他已经爱她到难以自拔,于是也就努力说服自己无视这个"缺憾"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女朋友的家境非同小可,母亲和舅舅经商多年,但因为父亲是公安部门的领导,所以全家非常低调。 于是他又想退缩,但女朋友家却没有显出嫌弃他的意思,只是在第一次上门时,未来丈母娘对他半开玩笑、却很坚决地说女儿决不能远嫁。 于是,他二十五岁时当了一名上门女婿,也就是所谓"入赘"和"倒插门"。这年龄对男方来说太小,但女方已经等不及了。 听到这里,三个字突然跃入我的脑海:凤凰男? 那可大大不妙。 他继续说着,女方家在婚前提出了一个要求,因为妻子是独生女,所以以后生了孩子要随她的姓。 他没有反对,一是自己兄弟姐妹众多,家里的老人并不很纠结这个;二是结婚的费用、房子和车子等都是女方家出的,所以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 我听了也莞尔一笑,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谁还在乎这种事呢?我有一个亲戚生了一儿一女,就是一个跟他的姓,一个跟他媳妇的姓。 可是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催他:"后来呢?" "唉——"他叹了口气后,竟然念了一句李宗盛的歌词,"相爱是容易的,相处是困难的。" 生活上的巨大差异在两个人的婚后显露无余,并引发了一系列矛盾。女方太着急结婚,双方缺乏更深的了解和磨合,再别上她自小娇生惯养,脾气太大。 "当然我也有错。"他说,"一半一半吧!现在想想很多吵架真是不值得。" 这种事也是有的,我心想,然后岔开话题,"你们是自己住还是——" "她家早就准备了条件很好的婚房,但婚后不久她就说想家,三天两头地跑回娘家去,一个月也不回来住几次。" "那你呢?"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后来我经不住她磨,也跟过去住了。" "看看,失策了吧?他们家人在你们两口子中间没起什么好作用吧?"我打着哈哈。 他点了点头,但又重复了一句:"我也有错。"然后又沉默下来。 "再后来呢?"我只得又问。 "再后来我有儿子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昂起头来,两眼直放光。 "你这跳跃得也太快了。" "只要有儿子,别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嘿,你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啊?" "不不,您知道我是一个小学老师,对我来说男女都一样,只是碰巧我的孩子是男孩罢了,如果他是女孩,我也会一样对她的。" 他接着说自己和儿子的感情非常好,而且他发挥特长,从小就辅导儿子的功课。那孩子也不负重望,品学兼优,连年被评为三好学生。 可是孩子的出现并没有挽回他夫妻的感情,两个人的矛盾日益加深,最后在儿子上初中后终于再也无法调和,女方家里人也对他意见很大。他也终于心灰意冷了,"离婚"列入了日程。 除了妻子家,他在那个城市里没有任何基础和背景,所以完全落入被动。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对这种女方绝对强势的夫妻来说,离婚非常简单,那就是男方彻底净身出户。 "那么孩子呢?"我马上想到了这个问题。 "当然是留给他们家了,"他说,"我难道还能让儿子跟着我去漂泊吗?" "你不后悔?" "心疼是心疼,但我不后悔,儿子跟着我不会幸福。" "可是你的所谓‘幸福’,你儿子认可吗?或许他觉得跟着你吃糠咽菜更幸福。" "首先外婆家也都是他的亲人,也都是爱他的人。其次他在那里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以得到最好的生活和教育,可以出国留学,这些我一个教书匠再努力也提供不了。" "可是……" "我再舍不得,也得为他的未来着想,否则我就太自私了,更何况——"他长呼出一口气,"他们也不会让儿子跟我走的,他都不姓肖。"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你就真忍心?" "当时我非常偏激,对她和他们家人说,离婚手续可以随时办,但我请求暂时离婚不离家,我想继续辅导儿子学习,等他中考结束一拿到成绩,我就立刻消失,永远不再出现,我也不会带走任何财产。" "够狠的。"我嘟哝了一句。 "当时我想,既然已经离婚了,既然不能跟我走,那么长痛不如短痛,这么做对孩子来讲也是好事。我宁愿让他恨我,也比朝思暮想强。" "他们家人听完我说的话都很意外,我老丈人还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说我可以随时回来看儿子,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 对他的这些话我很不以为然,却也无话可说。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今天不就是要去那个城市吗?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考我儿子发挥得不错,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离开那天跟今天一样热,是他初中的毕业典礼。我最后一次送他上学后,就回家取了早已经收拾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包儿。"他说着拍了拍那个帆布背包,接着说,"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那是个小地方,所有的火车都是路过车。我要坐的那趟车其实将近中午才会来,但是我只想尽快离开,就早早地去了火车站。火车来了,只停留五分钟,我刚上车,就看见了我的儿子。" "啊?"我惊呼出声,"他在车上?" "不是,"他摇了摇头,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把我要走的消息和火车班次告诉了他。很多人都有可能,除了他外婆家的人,我的同事也有几个知道我要走了,这些同事也都是看着我儿子长大的人。" "那几分钟对我来讲刻骨铭心。车站有两个月台,我儿子出现在离我这列火车较远的那个月台上。他是从出站口跑进来的,后面跟着好几个铁路工作人员。他应该是直接从学校跑来的,书包和校服都被他甩落在月台的地上。他的月台和我坐的火车隔了一条铁道,他就在那个月台上来回地跑,一边跑一边朝我这列车大喊,‘爸爸——爸爸——’,那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他来回跑,但是却抓不住他。 "那列火车不是高铁,不少人打开了窗户,所以我能听清他的喊叫。这时火车慢慢开动了,他冲到月台的边缘,想跳下去越过铁轨,但终于被几个人牢牢地按住了。我听到他声嘶力竭地又哭又喊,‘爸爸——你别忘了我!别忘了我长什么样子,我长大后去找你——’" 老肖已经泣不成声,"火车越开越快,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那几个人,跟着火车在月台上飞奔,一直跑到了月台的尽头,一头撞在安全防护网上。他趴在防护网上继续哭喊,虽然我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他的口型没变,一直在哭喊‘爸爸’。所以,这么多年我都听不得男孩子哭。" "那你呢?"我问他,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是颤抖的。 "我卑鄙地躲在车厢的阴影里,他始终看不见我。很多乘客都在帮他找爸爸,都在大声问谁认识这个孩子。但我却咬着牙不说话,我当时顽固地认为我是对的!" "那你现在还觉得对吗?" "这三年我一直生活在悔恨里。"他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却已经足够了。 "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我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北京工作。" "嗯,我在一所私立学校干老本行,一个人生活,收入还不错,但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那你这次去是……" "今年我儿子十八岁,参加高考。我拜托以前的同事照顾他的学习,我整理了很多高考复习材料和习题,让同事给他,同时为我保密。后来他果然考得不错,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但是,他还不知道我也在北京。 "我这次回来没有告诉他妈妈,我会先去找儿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向他道歉,然后接他去北京上大学。他妈妈已经再婚了,我相信也不会再怎么恨我,而且在北京有我照顾儿子,她和他们家人也都会放心的。 "我要让我儿子知道,我永远是他的爸爸,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老肖到站了,我拉着儿子送他下车。他很用力地和我握手作别,我儿子冲他使劲挥动着动车模型,后来又敬礼夹腿模仿胡桃夹子,我们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出站的人流里。 返回座位后,列车再次开动,我们的旅途继续前行。 我望向窗外,谁能想到,曾经有一个孩子就在这个月台上一边奔跑一边哭喊爸爸。 但愿老肖和他的儿子能够圆满团聚,让三年前的那种分离永远不再发生在他们的人生旅途里。 也同样祝福天下的所有父母和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