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夫妻离婚记

　　据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故事发生在十年内乱时期，但直到今天，四川|重庆的群众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它。
　　一九七八年春节后，重庆市西郊法院走进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妇女。这妇女中等身材，体态端庄,长得眉清目秀,要不是她哇啦哇啦打着哑语,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哑巴!
　　哑女进法院，有何冤屈不平的事要诉讼法庭呢?工作人员接过她的起诉书一看,感到十分离奇:原来,哑女的丈夫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在春节前却突然开口讲起话来,并且又不辞而别。哑女告丈夫装哑骗取爱情,现在提出要与他离婚。
　　一个正常的人为何要装哑骗婚?法院对这件不寻常的离婚案十分重视,指派专人进行了全面调查。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呢!
　　在重庆西郊兴隆街四十二号,住着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叫王素珍,丈夫早就去世,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叫正芳。这女儿三岁时生了一场病,成了聋哑人。
　　这一天早晨,母女俩看见一个小木匠,顶着寒风，缩着脑袋从对面走来。王大娘突然想起自已家那张双人床早该整修，就赶忙招呼。小木匠进来后，当讲价钱时，王大娘才发现他是个哑巴。就喊女儿出面对话。
　　只见他们两人比来划去很快讲好:管一餐饭，工钱一元五。哑木匠干起活来真是干净利落,午饭还未煮好,一张烂床已修整如新。小木匠人虽聋哑,长得却是一表人材。不过,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下身只穿条粗蓝布的单裤。聋哑人同情聋哑人，哑女对小木匠十分客气,吃饭时,两人你比我划,谈得十分投机,流露出相互爱慕之心。
　　在一旁搭不上话的王大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心想:自从老伴去世，我守着这个苦命的残废女，好不容易把她拉扯成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不聋不哑的人找个好对象都叫人发愁,哑巴当然更难了。可今天,倒是个好机会。
　　小木匠走后,王大娘忙把心里话用手势告诉了女儿,但哑女是个有心计的人,表示先交个朋友,多作些了解再谈下一步。王大娘急于搭上鹊桥，第二天赶了早班车就去白马岗残老福利院明查私访去了。经查证:小木匠姓王名天佑,现年二十七岁,贵州人氏，父母双亡,虽双耳失聪，但天资聪明,有一手好手艺。
　　因院里经费不足,派他出外打零工。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母女两人都很满意。这对萍水相逢的有情人就开始热恋起来。关于哑巴是怎样谈恋爱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正因哑而无言,爱起来就实心实肠，一往情深。
　　那哑女对心。上的人百般体贴，省吃俭用,积钱买了毛线,一针一线给术匠打了毛线裤,添了套卡其的新衣,把哑木匠打扮得像个体面的书生。再说，那个尝尽人间辛酸的哑木匠,被哑女的深情厚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利用假日把王家破旧的老房子里里外外整修一遍，又拿出真本事精心制作了高低柜、写字台等一套新式家具。这对哑人，你怜我爱，王大娘看了,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来,逢人就夸:＂我那哑女婿没得说的,又忠厚又勤快,又顾家又有孝心,比亲生儿子还强。＂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两人经过一年多的恋爱,在一九七四年国庆节办了喜事。王家招哑女婿上门,一对哑巴成婚配，顿时成了兴隆街轰动一时的新闻。成亲这天,贺客盈门,一番热闹自不必说。第二年生了个千金,两人爱如掌上明珠,给女儿取名叫王珍。
　　没料到,好事多磨。孩子大了一点后,小木匠进了外地工厂做木工,每逢春节回家过年。一九七八年的除夕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祝福的爆竹声响彻夜空。哑女家也在欢天喜地地准备年夜饭,等候在外地工作的小木匠回来团聚。
　　哪知,从太阳下山等到月亮升起,还是不见木匠的影子,一家人守着一桌年夜饭,面对孤灯,通宵未眠。第二天上午,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不看则罢,拆开一看,哑女顿时面色苍白,双手发抖。她揉了揉眼睛,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一头倒在床上大声哭叫起来。王大娘见女儿如此悲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戴上老花眼镜看起来,只见信上写道
　　正芳:
　　让我实言相告，我并不是真的哑巴，是被人打伤致残的。为了生存,我隐名埋姓,背井离乡,逃来重庆。昨天,原籍来人调查我的冤情,要为我平反,我买了早上七点钟的火车票赶回原籍,不回家过年了,请你原谅。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最近医疗队来厂给我治好了声带，我已能开口讲话了。
　　天佑
　　冤案平反,哑巴开口,照理是大好喜事,可哑女为啥要哭得死去活来呢?只见她对妈妈又比又划,指着木匠的像片,又指指自己的心,钩起食指刮了刮鼻子,又伸出小指。意思说:夫妻恩爱应无话不谈,有冤也不该瞒着妻子，木匠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真心。另外,一个健全人与我聋哑人怎能做长久夫妻呢?所以，.一哑女越想越伤心,茶饭不思,卧床不起。
　　这可难坏了招婿上门的王大娘，急得她六神无主,只恨当初调查不细。他自愿上门,那是＂借屋躲雨＂,如今能开口说话了,还会要哑巴老婆?从信上看,他是一走百事休啊!再说,健全人看不起聋哑人,这也是几千年来的偏见。
　　可是，哑女看着丈夫的像片和他亲手制作的家具，不免牵动旧情，王天佑真会这样绝情吗?哑女将信将疑,意乱心烦,用手势比划着对王大娘说:＂等他十天再说。＂痴情的哑女盼夫归,盼啊盼，盼得她望穿秋水泪流干,盼得她度日如年人憔悴。
　　盼到初十,又盼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还是石沉大海无音讯。她耐着性子再等,正月完了二月到,二月初五还是人影未见。哑女不由怒火中烧,心想:你无情我才无义,你有秋风我才有冷雨,于是她一字一泪写下了起诉书。
　　那么,小木匠是怎么变成哑巴的呢?这真是三岁没娘,说来话长了。
　　小木匠不是重庆人，而是川黔交界处的平山县人。父母亲在一九五七年时被划为右派，送原籍改造。当时一位远房的姑妈资助他读书。
　　到了十年内乱时期,说他是＂双料黑五类＂,要把他驱逐出学校,小木匠不买帐,遭到了＂文攻武卫＂的毒打，喉管被打出血。小木匠忍受不了,逃了出来,顺着铁路向重庆方向走去。
　　一路上忍饥挨冻，日晒雨淋,走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来到了重庆。由于过分劳累,他刚爬上月台,就两腿发软,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一醒来时,躺在铁路医务室的长凳上。由于喉部伤口未经治疗,病情日益严重,当医生向他发问时,竟＂咿咿呀呀＂不能发声,变成哑巴了!后来,民政局把他收进了白马岗残老福利院。从此后，他隐姓埋名,从不提起此事。
　　直到一九七八年腊月三十,原籍来人调查他的案子时,王天佑见久埋心底的冤情有了洗雪的可能,激动得不想回家过年,要求马上回原籍,弄清问题。
　　厂领导非常重视这事，派人事科的小刘一同前往。由于归心似箭，王天佑他们第二天就动身走了。
　　当法院的同志了解到这对乱世鸳鸯的恋爱经过后,心想;雨过天晴，不能再让这对患难夫妻留下心头的创伤了。可是王天佑此去会不会变心呢?
　　再说，王天佑从原籍回来后,没料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经他再三解释,哑女虽然收回了＂装哑骗婚＂的状纸,但她还是坚持要离婚,法院只得开庭审理。
　　开庭这一天,来了不少旁听的群众,大部分是哑女工厂的职工。聋哑工人为了维护哑女的合法利益,怕哑女吃＂哑巴亏＂,都来看看法官怎样审理这件案子。一会儿,庭长宣布开庭,请原告王正芳申述起诉理由。
　　哑女慢慢地站起来,双眉紧蹙,面容苍白,令人同情。她用手势急急地比划着,表情严肃,手势很快。聋哑学校的一位教师把她的话译出来;＂我所以要提出离婚，是因为他婚前不对我讲实情,不管有什么冤屈也不该瞒着妻子,他伤了我的心。
　　如今,他的冤情得到平反,而且已经不是哑巴了,我们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基础。王天佑为人虽然正直、善良,他对我的情意,我是不会忘记的,正因为如此，我也要为他着想。他年轻,有前途,不该再与我哑巴一起生活。我不想拖累他,为了他的幸福,我应该离开他,还是让我过我的聋哑生活吧。＂说到这儿，只见哑女泪水顺着腮边滚下来,停了一会,又比划着＂说＂下去，＂我只要求小女儿王珍给我抚养,孩子太小，会拖累他。家庭财产听从法院判决。＂说完,双手捂着脸坐了下来。
　　这时,整个法庭屏息无声。一股热流在人们心中回荡,令人鼻子发酸，不少人在偷偷地揩眼泪，不知是谁还小声哭了起来。
　　庭长宣布:＂现在由被告王天佑陈述答辩。＂
　　王天佑含泪起立，他说:＂王正芳告我有理，一点也不能怪她。只怪我自己办事欠考虑,没有先向她讲清楚再回家乡，才惹出这场风波,使她产生这么深的怀疑和痛苦。我十分珍惜在落难中她们母女俩给我的深情厚意，使我有信心活下去。
　　正由于我当过哑巴，我才深切体会到聋哑人的不幸和痛苦。他们听不到世界上一切声音,讲不出心里要说的话，聋哑人应该受到社会的同情。她说不要我的怜悯,但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如果我落实了政策就离开她,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所以,我不同意离婚。＂这时，他转向哑女又说又划手势。意思是说:请相信我，我一定像过去一样的真心实意地爱你、照顾你,我不同意离婚。
　　庭内寂静无声。这时,旁听席上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慢慢地站起来说:＂庭长,请允许我作为被告的父亲为儿子代诉,讲几句话。＂庭长同意后，他说:＂我是天佑的父亲,是陪儿子专程从家乡赶来看望亲家和媳妇、孙女的,想不到,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法庭上与她们见面。
　　出呼我想象的是:我媳妇是这样深明大义、品德高尚,她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想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实在是人哑心美,难能可贵。我晚年欣逢盛世,党为我全家落实了政策,失散了十三年的儿子活着回来,父子相见,犹如隔世。
　　做人要讲道德,古人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们能连古人都不如吗!‘ 得志不相负，忠贞见真情。’请法院一定要成全这对患难夫妻，让他们言归于好,那将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老人讲完后,硬要儿子向哑女赔礼道歉。
　　王天佑听从老父的话，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妻子鞠躬行礼。哑女也向公公和丈夫还了礼。刹那间,法庭上气氛大变,哑女与王天佑用哑语对话, 旁听的聋哑人也激动地打手势议论着。两亲家一个说儿子,一个劝哑女。
　　调解结束，王天佑与王大娘牵着王珍，哑女扶着公公,走出法院大门,一前一后走进了兴隆街四十二号家门。
　　厂里破例，给哑女三天假,让这对风雨同舟、苦尽甘来的乱世鸳鸯欢度第二次蜜月。
　　这真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故事##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