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观念意识很怪,有些财富,如土地、房产、家俱、文物、书籍甚至金钱等,因社会变革而失去了,也不觉得十分痛惜,只要能保住生命就感到庆幸。反而对一些不经意留存下来的小物件却珍惜不已,往往睹物思故引起许多回忆和联想。 经过土改、合作化、大跃进,四清社教、文革破"四旧"、上山下乡,数次没收充公、离乱散失和焚毁抄没,祖上传下来的田产地土、房屋家具、文物书籍、金银货币等荡然无存。后来从工资中省出饭钱购买的书籍、文具等也因频繁迁徙而大都失散了,似乎并不可惜,身外之物,去留任便。但有几件小东西却在屡经波折中幸存下来,弃之不忍,留着也无多大用处,但每当见到它们心中不由产生波澜,有时还会因联想过多而失眠。其中有三件小东西不断引起睹物思故之情怀。 一件是一个搪瓷肥皂盒。一个小小的肥皂盒竟然有三层,深蓝色的盖子和底盘,中有白色的内盘。盖子有钮把方便揭拿,内盘底有漏眼可渗余水,底盘能盛漏水而能防止浸湿下面的台板。瓷质细腻,蓝白分明,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时髦的洁具。但它因有三套件使用不够方便,放在家中已经多年不用了。这个肥皂盒是我的小姑奶的遗物,到我家已有七、八十年时间了。 我的小姑奶奶嫁给一个没落的土司家庭,这个土司家庭沿袭了二、三百年,与西北回族军阀中的马福祥家族是世交,在土司制度废除后两家依然保持关系维持到全国解放。末代土司名为韩汇川,是一位热心举办教育的开明人士,姑爷是韩汇川的幼子韩润,虽然也读了不少书,却是一个纨绔子弟,韩汇川辞世后家事由其长子和长孙相继掌权。因家道中落,姑爷到宁夏马鸿逵手下谋得一个差事混世,扔下姑奶不管生活费用。到宁夏后本性难移,依然吸食大烟、沉缅赌博,还背着在老家掌管家务的侄儿偷偷出卖家产,还娶了姨太太。小姑奶是一个性格刚烈、敢说敢当的女性,不甘忍受遗弃,便与脚户搭伴雇骑骡马前往宁夏讨理。当时从临夏走宁夏的路途较为艰难,水路要乘黄河上的羊皮筏过急流危峡,十分急险,旱路要经一条山、中卫等地的沙漠戈壁、关隘卡口,沿途还时有强盗出没。小姑奶跟脚户走的是旱路,一路风尘仆仆到了银川,一心要找到小姑爷当面算帐。小姑爷却闻讯逃到中宁躲了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他。小姑奶在银川住在马鸿逵母亲处,因有世交之谊,马家老太太劝慰小姑奶,并留住了几年。马家老太太让小姑奶陪伴她拉家常说家乡事,并安排小姑奶给她做些针线活。在银川官宦人家的几年生活中,小姑奶养成了勤洗澡勤换衣被的卫生习惯。后来我爷爷亲自到银川接小姑奶回家,马家老太太给小姑奶送了些毛巾、肥皂和卫生洁具。小姑奶回到临夏后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我的大哥、二哥还年幼,她就帮着我母亲照看孩子,几乎每天都要给我的哥哥们洗澡洗衣,用的是从银川带来的卫生用品。亲友中的老一代人每每提起小姑奶,总要说给侄孙们洗澡的事,在乡下这种情况少见,所以留下深刻印象。大概在那时小姑奶给我家留下这个肥皂盒和漱口刷牙用的白瓷杯。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肥皂盒和漱口杯当作纪念品一直保存未使用。在屡次徙居搬家过程中收拾东西时,丢弃了许多物件,但我总会舍不得丢弃这个肥皂盒,用心包装后随我的辗转迁徙带到现在。2016年我装修完临夏的新居后,就把这个肥皂盒拿出来摆到洗脸池台子上,每天用到它就想起小姑奶。 小小肥皂盒,是姑奶奶的遗物,在我家有七十多年的历史。睹物思故,不禁想起姑奶奶凄凉悲惨的一生,她被韩润遗弃后孤独生活,土改中在韩土司衙门口分得两间平房,靠做针线维持生计,做针线活使得指头变形。她十分疼爱我们,给予许多关怀和温暖,是她给我们这个农村家庭带来了勤洗澡勤洗衣被天天刷牙的卫生习惯。 还有一件小东西是一个漆器的方盒,长约一尺,宽约六寸,厚约寸许,是天水漆器制品,做工精美有浮雕图案装饰,虽然很旧了,但也保留了下来。老人们说,这东西叫"拜匣",相当于现在的名片盒。民国时代的世家有喜事或要事宴请宾客,从石印铺订制请柬,用工整楷书按格式填写宾客姓名、事由、时间、地点,与现在流行的请柬类似。把请柬装入拜匣后由家中主要成员或委托人一一登门邀请,到客人家后先把拜匣放在客房或正屋中的桌案上,说明事由后再从拜匣取出请柬双手呈送客人,然后告辞携拜匣到下一家。送毕请柬后把拜匣放在家中重要位置上作为摆设,增添文雅气息。这种庄重文雅的邀客方式是一种礼仪,民国时代流行于有文化的城乡世家,一般老百姓或无文化的富人家不会使用这种东西。解放后荡涤旧式习俗,我们家的这个拜匣也就闲置不用了。从我记事起,这个拜匣就成为我们家的"档案盒",里面存放户口簿、选民证、图章、父亲参加省、州人代会的出席证等。文革抄家时造反派把它视为"四旧"之物甩到地上猛踹几脚,可是踹了几脚后也不见破碎就踢到一边不理。抄家结束后我把它收起来用胶水粘好裂缝,当作我的纪念品存放盒,里边放了我的照片、日记本以及后来的各种荣誉证书、毕业证书、学位证书等。迁家多次淘汰了比这个拜匣更值钱的东西,但却保留了这件旧物,至今还放在电视柜中。 小小拜匣折射了我们这个曾经的耕读世家的家史一、二,据今约有百年历史了。我的祖上在乾隆年间因贫困从北塬辗转迁徙到老鸦关河边的姚家川村落户,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创业,到我曾祖父一代时家境逐渐殷实,家境宽裕后有眼光的祖宗们开始重视教育,创造条件让后代上学读书。曾祖兄弟三人中唯我的曾祖父在光绪年间到河州城读过私塾,与清季河州城有名的塾师王朝弼先生是同窗,虽然没有获取功名,但具备四书五经基础,懂得收集名人字画的意义。祖父在二十世纪初也到河州城拜王朝弼为师读了五年私塾,直到光绪二十九年废除科举后回家务农。祖父的文化高于曾祖父,对书籍字画的喜好胜于祖父,经常留意收购书籍字画,在社会交往中更加注意文化品位和儒雅风度。他曾延请河州城内的方家住到姚川老宅编修家史,约请书画高手到乡下赏景挥毫,还订印了精致的请柬、封套、名贴等,家中有请客之事就邀请书法高手贺溶先生填写请柬。 由于有钟情文化的修养,在曾祖父辈时还在老家修建了一处称之为"花院"的院落,前后两院。前院正屋为家塾,延请塾师为子弟开蒙,四壁挂满字画。院中垒水绣石假山,种有牡丹、芍药、连翘、探春、丁香等花木,东墙边有桑树,后院是果园,有棵很高的梨树。花院中曾宴请过马云亭将军的夫人马汝邺女士。约在民国二十九年前后,时任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马云亭携新婚夫人马如邺(字书城)回故里探亲,马书城女士想到乡下农家了解西北农村的风俗人情,因马云亭家族与我家祖上是同乡之谊,祖父就邀请马书城女士到我家花院一游。祖母在世时曾给我多次讲过接待书城女士的故事。 就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先辈们的生活有了这种文化礼仪。1940年,我的二叔结婚,新郎是兰州大学学生,新娘是宋茂亭先生的长女,宋家是当时河州名望很高的世家,椐说邀请了城乡上百名宾客,仅送请柬就让我父亲跑了七、八天。小小的拜匣发挥了它的作用。 第三件小东西是一方洮砚。我们家以前有许多文具,如大小不一的黄铜墨盒、砚台、数卷上等宣纸、瓷笔筒、玉石镇纸等,但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一方洮砚。这方洮砚呈琵琶型,墨池盖上雕有麒麟衔书的造型,水池边有莲叶围绕。这方洮砚是真正的鸭头绿石,设计古朴,刻功细腻,密封性极好,墨计三、五天不会干枯。这是父亲在三十年代到岷县办事时花了数元大洋购置的心爱文具,带回家后爱惜不肯使用,直到离休后才放到案头使用。用这方砚台,父亲饱蘸笔墨写了许多文史资料和诗词条幅,在重修家谱后,请老同学白万德(字义斋)先生用工楷抄誊于宣纸之上。那时在1985年,每周星期天白义斋先生上午到我家,每次只抄两页,前后费时三、四个月。父亲嫌市面上卖的墨汁质量差,嘱我出差时从兰州萃英斋买来徽墨两锭,并教我研墨方法。白先生到来后先检查我研的墨汁,要求浓淡适宜。他写好两页后便坐下来与父亲喝茶小酌,我洗净毛笔,收拾纸卷,听两位老人谈古论今摆龙门阵,兴味无穷。我的一位哥哥很喜欢这方砚台,想把它带走留个纪念,父亲不同意。说已从市场上买了三方现在制作的砚台,分送给三个孙子,希望他们练好毛笔字。这方砚台就放在这儿由他继续使用,等百年之后留给世雄。这方砚台成为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念,可是我没有用这方砚台练好毛笔字,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意。 后来市场上洮砚泛滥,尺寸越做越大,友人也赠送我好几方大小不一的砚台,雕工也不错,但石质较差,没有一件是鸭头绿。为减轻搬家负担,我就转送给朋友们了。有一方较好的洮砚赠送给一位上海某大学的学者,补齐了他收藏四大名砚的缺憾。 父亲遗留给我的这方洮砚一直摆在我的书桌上,每天见到它就想起父亲挥毫写字的神态。父亲的毛笔字很有功底,笔力雄健,瘦硬清秀,我是望尘莫及,退休后也练过几天毛笔字,但人到晚年,塑性较差,怎么也写不出一笔能看得过去的毛笔字,愧对这方砚台,更愧负父亲的期望。 肥皂盒、拜匣、砚台,三件小东西并可不珍贵,也谈不上收藏价值,孩子们也不稀奇,但睹物思故,激起对亲人、对祖宗、对家庭历史的追念,所以就写了这篇短文以记之。 201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