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父亲记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工作手记,每本手记最后几页都记有收支流水账,多到几十元的开支,少到8分钱的一张邮票。这是因为一切个人和家庭生活都要靠工资收入维持,全家近十人的生活由一个人的工资维持,不得不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在这一笔笔数量不等的开支中,我发现每月总有几笔是周济亲戚朋友的,除了我熟悉的名字外还有较为陌生的人名,如"看老尚爸5元","给尚英福20元","老尚爸换冬衣8元"等等。 "老尚爸"和"尚英福"是谁?他们是父子俩,两人在我爷爷、父亲当家时在我家做过工——即"长工",但当时叫"人手"。老尚爸与我祖父年龄相当,父辈们称之为"老尚爸",我们这辈人则把他们父子称之为"老尚爷"和"英福爸爸"。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按当时政策我家被定为"开明地主",老尚爷父子被算为我家的长工。土改中"解放"他俩回到自己家中——一个极为偏僻的山区小村庄。按阶级分析,我家与尚家是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的敌对关系,可是,实际生活中我们两家相互尊重,彼此友好,并保持了长期的往来。 老尚爷在年轻时就到我家佣工,从春种到秋收一直吃住在我们家里,冬闲时到自己家中住一段时间,民国十八年灾荒中一家人都住到我家共度灾荒。老尚爷在青壮年时主要干农活,犁地、灌溉、收割、打碾、喂牲口、劈柴等,无活不精。五十岁后干一些轻活,如修理农具、捻麻绳、扎笤帚,还会编制毛袜手套。性格和善,干活细心,深得全家人及亲朋邻里的尊敬。平时吃饭与祖父在一起,只是来客人时到厨房去吃。穿衣和我们家的人一样,冬夏衣一起换。他们家人口少,几亩旱地收成极薄,吃的粮食、用的零钱都从我家拿去,过年时还带上几斤猪肉几斤清油等,这是他的劳动所得,不算周济或施舍,至于是否开工钱我不清楚。他的儿子尚英福十几岁就到我家,起初抱着孩子——我的哥兄们,长大后也干农活,大人们教我们这辈人叫他"英福爸爸",人很老实本分,衣鞋破了总让我母亲给缝补。 老尚爷与我的祖父、父亲共同经历过数次劫难。在民国十七年兵燹中,他们家数口人与我家老小十几人一起避难到甘南藏区,在口粮极为匮缺的日子里,共喝一锅粥充饥。那时老尚爷正值壮年,每天砍柴牧骡吃了不少苦。民国十八年返回老庄又逢大饥荒,我家的存粮在兵乱中劫失一光,祖父以世交之缘从马鸿宾老家借出糜谷一石,分给尚家一斗,共度饥荒。后来老尚爸年纪大了,祖父劝他回家并答应有困难可随时来找。在家住了几个月后老尚爸又回来了,说在自己家生活实在困难,有时还吃不饱肚子,请求留下干点轻活,起码衣食不缺,重活让他儿子英福去干,就这样一直到解放。解放后祖父又劝老尚爷父子回家,并准备了一套新棉衣和两袋粮食。但老尚爷流着眼泪不忍离去直到土地改革。土改中,工作组按政策把老尚爷父子算作长工,给他们分配了一些衣物、粮食后坚决要求他们回家。老尚爷执意不拿分得的衣物——其中有一双爷爷还没有穿过的新毡鞋,他哭着对奶奶说:"这双鞋是二哥(我祖父行二)从宁夏嬢嬢家带来舍不得穿的新鞋,存了十多年,我怎么能忍心拿去穿呢?"奶奶坚决要求他带走,说一双鞋事小,外面知道了还要说我们是"反水"。你就替我们着想拿去吧,穿在你脚上我们也感到舒服。土改运动结束后过了一段日子,老尚爷又来到我家,说很怀念以前度过的日子,想住几天后就回去。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还硬朗,硬要找点活干,扎制了几十把笤帚,捻了一大圈毛线。那时我已经能记事了,成天绕在老尚爷腿前,看他干这干那,灰白胡子收拾得干净美观,说话慢而轻,一副慈祥老头的面孔很吸引我们这些孩子们。大约住了十多天后被劝回去了,临走时父亲答应送一副柏材棺材板料。不是我家绝情不让多住,而是害怕被人诬为还在使用长工,实在不敢多留。这次回去后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但我父亲坚持每年要去看一次,所以就有"看老尚爸"的记载。非常不幸的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老尚爷去世了,活了七十多岁。听到他老人家去世的消息,我们家的老少都哭了。 土改时尚英福还不到三十岁,回到家后一心务农,但每年都要到我家帮忙干一段时间农活。他对我们兄弟很疼爱,我们也亲切地叫他英福爸爸,好像一家人一样。那时农民手中很缺钱,冬夏换衣服或生病买药实在无法筹措时,他总要到我们家中,父亲知道他的难处,不用他开口就给点钱以解急用,但一次二十元在当时可是一个大数字,可能当时他遇到了大困难。后来我们进城居住,他每年都要来一、二次,有时带点蕨菜,有时带两碗炒蚕豆。每次来都开口向母亲要我们穿过的旧衣服,那时我们家人多,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也无余衣,但母亲总要安顿几件,不让他空手回去。文化大革命中我家迁到农村,与他家近了,往来的次数又多了起来。七十年代的山区农民不仅缺口粮更缺零花钱,我的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回家,总惦记着要给英福爸爸准备点礼物,虽然钱数不多,但心存的牵念却是无比真诚的。英福爸爸是农村玩社火的热心人,年轻时总扮演武松,很是英武。粉碎"四人帮"后他们村的秧歌队到我们村上演出,他的儿子又扮演武松,我以亲友名义上前披红搭彩,还请他们父子俩到我家吃饭,他一定要让其儿子郑重认我为哥哥,表示要接续第三代人的友谊。 1978年后我离开农村上了大学,我家也返回城里。随着生活的改善,按人口供应的口粮每年都有节余,城里人用节余的面粉指标换鸡蛋吃。英福爸爸每年四荒五月都要来城一趟,诉说家里的粮食吃不到田熟。我们就从供应本上买一、二袋面粉送给他。农村交通不便,我用自行车驮到汽车站送上班车,他到离家较近的公路旁下车,又步行十多里背回家中。这种情况大概维持了五、六年之久。那时我的工资低,家中经济状况也较窘迫,实在拿不出能帮助他度过困难的资金,每次他走时我歉疚不已。到八十年代末,他再也没有到过我家,可能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也可能是家庭情况好转了不再需要求助。我一直想到他家看望一次,但因工作忙而拖延未能成行。后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已经入土几年了,我们两家长达六十多年的友好交往也就这样结束了。 至今回忆往事,老尚爷、英福爸爸父子的形象犹在脑海萦徊。他们是勤劳朴实的农民,重情又知回报,心中无任何嫉妒、攀比、仇视和自卑的意识,只要相互尊重,就不惜气力,不分彼此,忠厚相待一生。虽然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启发他们提高阶级觉悟,划清阶级界限,但他们父子却始终没有"觉悟"。从他们身上我认识到中国农民的纯朴厚道的优秀品德。 写这篇短文,不是为了翻历史老账替一些人喊冤,我仍然承认我家与老尚家的关系是地主和长工的关系。但是世间的人情绝不是简单的阶级之间的对立或仇视,无论何种关系,只要双方心存善良相互尊重,患难与共彼此有义,人与人之间一定会和谐相处,充满友爱。 二○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