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静风止平凡人的国士无双

　　今天是无数昨天。
　　昨天旷野中孤零零站立的大榕树、木桌上如豆闪烁的油灯、我从未听懂却时时萦绕在耳边的童谣、吱吱呀呀的纺车、缠在梭子上蚕茧般的棉线……
　　回过头去，那正是昨天的今天。
　　我的童年是跟奶奶一起渡过的，她已经很老了，经常是坐在四面被烟火熏黑的土屋里吱吱呀呀的纺线，仰或坐在门前的空地上，眯起眼，似睡非睡。我绕着奶奶疯跑，一圈又一圈，画地为牢，锁住的是心。跑累了，便腻在奶奶的怀里，嚷着让她给我讲故事，奶奶便有了笑，便开始讲，或者哼一支歌谣，故事没记住，歌谣没听懂，我却记了很多年，或许，到白发苍苍也难忘去。
　　在屋前望去，可以看见旷野中那棵极其高大，仿佛与天低语的大榕树，我心心念念想走到它的近前，可是又怕走出心中的那座牢，错过了奶奶凝视我与我凝视奶奶的视线。
　　我躺在床上，床边挂着粗布蚊帐，月光透过窗棂，无声如水，奶奶坐在一旁的竹椅上，为我扇着蒲扇，清风习习。夏夜的蚊虫多的伸手便能抓住几只，我却从没被叮咬过，我望着奶奶，奶奶望着我，只是我看不懂她的眸子里慈爱之外的沧桑，及寂寞。我想着旷野，想着大榕树，渐渐睡去，
　　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会有两块钱的压岁钱，崭新的毛票，厚厚的一沓，我早晨接过，晚上再教给奶奶，让她替我保管。我看着奶奶把钱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搬一只小凳子踩上去，踮起小脚，郑重其事把钱放进柜子上的一只铁皮盒子里，才会长长吁一口气，转头跑出屋子，玩去。心里想着，我要攒好多好多钱，都交给奶奶保管。
　　那些钱，直到奶奶老去的那一天，也没有人动过。
　　有一天，远在北方的哥哥突然回来。
　　回来后，他在我不知道地方上学。
　　放学后，他从不肯回到那间土屋，直到炊烟升起，日落西山，才匆匆忙忙赶回来，匆匆忙忙扒几口饭，又跑出去，说是到同学家里去做作业。
　　我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充满疑惑，又羡慕：＂天已经黑了耶。＂
　　我更加渴望走近那棵大榕树了。
　　跟着哥哥，我终于能第一次离开土屋前的空地，走向不知有多远的地方，那里有大榕树啊，高大，伟岸，若是有雾的天气，绿树，蓝天，云雾缭绕，美如画。
　　旷野在高处，大榕树在旷野高处。旷野上绿草萋萋，野花迎风摇曳，大榕树果然是高耸入云，绿盖遮天，我努力的仰起头，看到的只是那灿烂的绿，我绕着大树飞跑，一圈又一圈，跑累了，便坐在大榕树树根下，一如在奶奶的怀里。我忍不住去寻望那间土屋，寻望坐在土屋前的奶奶。心里的那座牢，果然是难以走出。
　　我捡回了一颗种子，交给奶奶，奶奶像接过我递给她的压岁钱一样接过种子，在屋前挖了一个小坑，种下这颗小小的种子。
　　我每天用我的铁皮小桶打来水，奶奶用小勺子一勺一勺给种子浇水，我在笑，奶奶也在笑。
　　一瓣小小的嫩芽在一个早晨悄然地的破土而出。
　　我发现了，欢快地喊着奶奶一起来看，我们蹲在小小的嫩芽前，我郑重其事的说：＂奶奶，这是我送给你的。＂奶奶笑得弯下腰咳嗽，＂好，这是孙子送我的，这是奶奶的大榕树。＂
　　接下来，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大群人也突然从极远的北方回来。
　　我跟着一大家人去了县城，奶奶留在了小土屋。
　　以后，我每天都会从县城的家去学校，一条柏油路，冬天有雪，被来往的车辆碾压结实，那条路边便成了白色，一边走，一边滑，路上车少人少，那片白茫茫的天地便仿佛是我一个人的，藏在小小的心事里，成为无数昨天的其中之一。夏天，天晴朗时路是软的，光着脚踩在上面，滚烫，如在云端，前一阵晴空万里，顷刻间便大雨如注，头上乌云从后面汹汹赶来，乌云里似藏着无数甲士，万箭齐发，若发现的早，发足狂奔，雨在后面追赶，人在前面拼命奔跑，脚步略慢，浑身上下就会淋得透湿。
　　只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小土屋，见过奶奶。不知那棵小小的嫩芽是否长成了参天大树。那段路程，遥不可及。
　　我踉踉跄跄的长大，之后做过了很多路程，只是那个我心中炊烟升起的地方以及站在屋前的那个身影始终是离我最遥远的地方，我尝试过走近，结果却只能更失望。——我在有了孩子以后，悄然骑着自行车沿着心路延伸的地方一路过去，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旷野长满了各式各样，拥堵杂乱的房屋，唯独不见了那可大榕树，我再去寻找那间小土屋，村里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笑问：＂哪里还有什么土屋子啊，你说的是什么年代的事情？＂我张了张嘴，想说：＂屋前有棵大榕树的。＂去终究没有说出口，或许，屋前本没有什么大榕树的。
　　那天，我坐在车水马龙的路边，眯着眼，感受阳光的温度和光亮。我知道我惧怕什么，相聚是下一场离别，终有一天，我和奶奶，以及那棵大榕树，都将成为昨天。
　　奶奶是我的昨天，我是别人的昨天。
　　离别也不必太伤感，总有无数场离别等在你不经意的地方，记着美好便好。
　　直到有一天，我走过长满青苔的石拱桥，在黑瓦白墙的那一边，有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唱着：＂大榕树，万万年，上面住个老神仙，……＂我猛然捂住脸，泪水依然抑制不住在指缝间蜿蜒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