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颜色丨刘圆

　　四月的小雨淅淅沥沥，把空气洗得怪清凉。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泛着粼粼波光的田里，庄稼人正忙着插秧。大地一片翠绿，牛场坡头处处是春的绿意。小老坡、唐精素、刘家湾、小红田……这些山地，成片的树林已覆盖了昔日农人的足迹，它细数着沧海桑田无人亲近的寂寞。雨后的＂栽秧泡＂即将挂花结果，偶尔飞来几只瓢虫在啃食着嫩叶。
　　何家湾是我家土地最集中之地。面积宽，土层厚，土壤肥，但坡度稍高，地势也高。站在这里，纵横牛场大小寨整个坝子都能尽收眼底，群山苍茫，连儿时放牛的地方——双山凉子，满山繁盛的茶花、杜鹃花都看得见。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年年耕耘年年相伴的土地上，儿时母亲曾把我放在树下的箩筐里睡过；我来割过猪草，挖过伴香；也来扯过玉米棵上的金豆被毛毛虫爬头上吓哭过，也被老马蜂蛰了睁不开眼过；母亲领着我们铲过地埂锄过玉米，她亲酿的米酒我们在密林里喝过……
　　每一寸土地都有深深的感情。
　　那些年，日子总是过得那么慢，好像是一生一世。
　　全家团聚，家人相安，现在想想，是一辈子最大的福气。
　　记忆中，父亲外出谋生，远走他乡。是母亲陪伴我们长大，她细数流年，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而艰辛的四季与晨昏。我第一次离家求学时她饱含热泪相送，叮嘱我用功学习不要想家；第一次到校看我时她带着新缝的布鞋、花生、火腿、油辣子，紧紧暖着冬天里我那冰冷的生冻疮的手；第一次年级获奖时，娘俩拉着手走在村中沟渠上欢心雀跃。在青葱岁月里，母爱的关辉照亮了我一生的道路。
　　她一生辛劳，一生对土地有炽热的感情。
　　母亲的土地里，应有尽有。她种的莲花白、四月蔓，在血辣子的汤里咕嘟咕嘟，拌着米饭又软又香；芽菜炒肉，是童年忘不掉的味道，我曾怀疑它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菜。她种玉米、种土瓜、种洋芋，后来她又变样种花生，在缺油少米的那些年，为了供我读书，她又种起辣子。
　　在水库边几块坡地里，母亲细心地收拾着地埂上的杂草，把土挖得泡泡的，又小块小块调沟滤水，她像侍弄她的孩子一般用心。然后再把装在营养袋里的辣秧轻轻放在挖好的坑里，每个坑里放上一大捧农家肥，轻轻把袋子一撕，用锄头挖土埋好。像前些年种烤烟一样，母亲浇水、施肥、拔草，精心护理。终于，在收获的季节里，辣子又大又粗，青一个红一个地挂满枝头，像是要逗母亲欢心，又像要圆她的梦一样。我不止一次趴在地上细细观看，左看右看，越看越好看，从来没见过村中哪个婶娘大妈种的辣子比得上我妈的。我提醒母亲要防小偷，母亲说，人家偷两个做菜不要紧的。周末我和她装了两大饲料口袋到镇上去卖，没等多时就被一个搽胭抹粉戴着金耳坠的中年女人买走了，母亲捏着那60块钱，我的心里怅然若失。我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读书，让母亲过好日子。
　　但母亲的好日子还没有过，她就断断续续地生病，风湿、膝盖、骨质增生、腹痛、头晕耳鸣，各种毛病在身，折磨着她，这样过了多年，也陆陆续续用各种偏方，各地治疗，最后一次是直肠肿瘤引起的腹痛送进医院的，之后便是漫长的化疗过程。但骄傲的母亲忍受不了化疗的精神痛苦，在第二年就离开了我们。我还没有报答她万分之一，虽然以前有许多关于我和她的计划，比如要带她去更远的地方旅游，比如每月给她存一千块钱，比如等我买房后接她来同住……但竟然连一件也没达成，真是遗憾至极，抱憾终身。
　　三十三岁的我在母亲离开时哭得像个小孩，看着有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尚且有母亲，我便羡慕乃至难免有一场恸哭。想到余生踽踽独行，再也没人疼我爱我，给我慈母的爱的时候，我只能收起天真和娇弱，勇敢做自己的铠甲。
　　多少午夜梦回，我常常梦见母亲年轻时的秀美娇姿，穿着那件草绿色的衣服，笑容满面，伶牙俐齿，像那桃花，淡淡的粉在风中飘荡。有时也梦见她站在何家湾的地埂边，不言不语，留给我一个怅然的背影。在故乡的土地里，印有母亲无数的足迹。忘不了母亲，忘不了她走过的路，种过的地。在故乡的土地上，在那田垄里回荡着她的欢笑，在那稻颗上她被草划过手，在那沉重的锄头上留着她的手印，她在树下乘凉咕咚喝水，她拭着脸上的汗珠，她在喂鸡喂猪，她和我讲村中各种各样的故事人生，她在笑，在叹息，在沉静地睡觉。
　　我嗅到她的味道，我找寻她。
　　到山林，到故乡每一块土地里。那土地有母亲的味道，当我躺在土地上的时候，当我仰望天上的星星，手里握着一把泥土的时候，母亲仿佛在轻声呼唤我，那声音来自那土层深处，来自那遥远的远方，我的胸膛热烈，感到有暖流在升腾，我仿佛又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