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雨不伤,泪流不下,心上之哀不减。 每个人与故乡都有过很深刻的争执,特别是离家的时候,努力地在伤害着其实是为了更刻骨的记住。 一天的计量要是48小时该多好,又要离开了,纵有万千不舍还是要离开。明天要带走的东西实在太少,丝毫不禁收拾,烦乱的思绪又太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整理。 雪延用指甲在泥墙上又划出一条深浅不一的线,床头泥墙上每一条深浅不一的线都代表着一次离开,雪延数着"一,二,三……" 雪原发现雪延的衣服裂了一条口子便翻弄着针线在要给他补好,雪延躲在房间里偷偷眼看父亲为他缝补衣服。 瓜子趴在他脚边,闭眼凝神,电灯黄闪闪的,雪原佝偻着身体,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穿着针,线却不邃他的意,不肯穿过针眼,万千重复废了好大气力才把针线穿好,父亲又在另一只袖子上发现衣服的破损,于是又小心补将起来,雪延看了一会,继续收东西,并不放在心上。 早上山雨刚过,雾气升腾,雪延一颗心忧悬,父亲硬要护送雪延坐车,他们二人此刻已经行至断崖处。 雪延又借口有东西忘记,父亲慢慢向前走着等他,雪延折返回去,百耳一直尾随着他,寸步不离。 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遗落,只是想回去再看一眼,再喝一口水,又走遍每一个房间,房子虽然空落落的,可值得留恋的东西实在太多,墙上污迹满满,伤痕累累,挂满了他的童年,每一处痕迹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哭笑,雪延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多少遍还是记不住,下次回来想找的东西依然要从头翻个遍,是我不够爱吗,还是我爱的不够真? 放在心上的东西都记不住,不对,离家太久了,一年才回三两次!雪延又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最后在昨晚划过的墙壁上写下离开的日期,最后一个数字是八。雪延哭了,他蓦然跑出去门也不关。刹那间,百耳招摇着尾巴与灯光说着再见,这次,雪延忘记关灯了。 离家越远于心越难安,幸好父亲离他远,有足够的距离隔着,有充足的时间把眼泪哭干,收拾好心情再去追父亲。只有百耳知道他哭过,但它不会告诉父亲的,它不会说话。 百耳一路上热情地摇着尾巴逗雪延开心。不几时雪延果真忘记所有不快和它开心的玩起来,雪延在后面跟着父亲走,百耳则上窜下跳,瓜子则比较沉稳,一直安静的走着不时用鼻子在空气里分辨着什么,它们此刻是如此快乐。 松针上悬着颗颗水珠,最末的一粒掉落溅起混浊的泥水刚好打在雪原的裤管上。学原抽完烟就把烟杆放在衣服包里,呲溜一声,口痰顺利地从嘴里溜出痛快地砸在地上。父亲这般操作随即诱发了一场地震,松针上的水珠受到惊吓纷纷下坠…… 雪延真羡慕父亲手上的旱烟杆,初中之后,他从未在父亲身边完完整整的呆过一天。他的童年是一个野孩子,野性无情的忽略了父亲的存在,父子关系名存实亡,没有陪伴哪里来的亲情。所谓的血浓于水只不过是一种牵强的顺势延伸罢了,此时的父子已经不能再爱了,而是彼此一种在概念上的依赖。你们已经没有未来了,思念只是在陈年往事中搜寻彼此的存在,不关乎未来。 到街上雪延买了很多东西给父亲,雪延把装有菜和肉的塑料袋交还父亲,父亲没接全,雪延撤掉力气,他的手就被重量坠到父亲古铜色的大手掌上躺着,那手冰冷,干枯。 父亲接住袋子后,雪延才把手抽出,雪延的手被摩擦得生疼,那手瘦硬粗糙如树皮!"爸,你回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雪延回头上车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还是回来时的那辆车,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车子启动转过弯,父亲站在原点看着车子消逝在转弯处,雪延看着父亲消失在人流中。突然雪原嚷着"等一下,停一下,"追了上来,泥路有雨湿滑不堪,父亲脚向前滑身体往后仰,狼狈跌倒,那司机听见叫喊很不情愿地停在路边,雪原艰难站起身子,手虽然紧紧护着,两个苹果还是粘了泥土,父亲好容易挪到车边,把沾有泥水的两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递给雪延,"这两个苹果路上吃"被旱烟黑色的牙齿含着很勉强的笑容说。 司机好像在发表不满,只把车窗放下一部分,两个苹果很努力地钻过窗子,其中一个被玻璃夹出一道伤口,黄色的果肉清晰可见。雪延来不及说话,车子就喷着尾气扬长而去,冷风中只剩雪原孤独地立在路中间。 这时百耳和瓜子风一样的追了上来,它们深情地挽留着雪延,雪延大声阻止,终是不能,雪原看见,拖着瘸瘸拐拐的伤腿也追着车子,嘴里呵斥着百耳和瓜子不要追…… 雪延才发现,父亲老了,孤独杀死了他的古月,现在又在残忍的侵蚀着父亲,父亲除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于我们而言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若干年前的那位女子,你还能回来吗,回来作雪延的母亲! 车子驶上高速,离得越远,思念就愈发不能自已,它就像一座山压得生人喘不上气。 山势回环路也跟着转弯,心情也跟着下落的雨湿润了。云和雨交叠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那雨像要下满人间,时空交错轮转,又是一幕幕巴山夜雨的场景,原来今古一般,思念都是相似的。来时乡曲去是离歌,耳机里单曲循环着《five hundred miles》那火车啊,那鸣笛,那简简单单的相遇,冷风苦雨里,爸,你现在在哪里? 朋友,你有过这种畏惧吗?最怕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打回家的电话最怕关机,最怕不接。听不到声音总感觉对方是出了什么事,生活时刻被这种危机感包围着。 一言一行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彼此。 有些痛只能自己扛,雪延限制了所有的好友访问他的空间,放假的时候可以发些照片,肆无忌惮的写一点痛哭流涕的文字。只有自己才有权限打开那些悲情的话。 回到学校,雪延迫不及待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也急切的想获知父亲的安全。电话那头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雪延着急少按了一个数字,第二次没接,第三次终于拨通了,还在是那个刚离开时的声音"爸!我到了!"雪延清脆的说。沙哑的声音回道"到啦,我也才到。""你脚是不是滚着了"声音略显颤抖。"擦点药酒就好了。"父亲压低声音说"你好好读书,家里面都好好的。""嗯……"电话挂断。 从电话吧出来的人怀着各种心情,络绎走回教室。雪延也走出电话吧,玉兰花开的雍容圣洁,雪延心情却无比沉痛,他一拳砸向自己的心口,我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教室,大假回来,老师都不讲课,雪延捧着一本书静静地发呆,看看手表,对比着昨天,这个时候父亲在与灯补衣,前天的这个时候是古月离开的日子,竹村啊,今天的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回忆又被拉的老长老长,雪延悄悄在心里流着泪不敢叫别人知道。 古月的离去伤心的不止雪延一个人,雪原也不好过,但是坚韧的父亲是不会以泪洗面来表达悲伤的。 那天从街上回来之后,在林子里雪原正在寻找一块中意的石头,他要照着古月的样子打一尊石像,废了不少心力,终于找到合适的石头一个人搬不动便去找陈兵来帮忙,两人合力把石头搬到风雨石上,雪原整天都在那块石头上敲打。当村里人习惯了这种烦躁的敲击声之后,雪原突然不敲了,风雨石上面立着的还是古月,它依然像平常一样守望着远方…… 没有谁能不计较过去直接拥抱明天,赤子是孤独的。回忆尘封,不经意的想起还是钻心的疼。生命之重,回忆着才有资格拥有。 三两天之后雪延才从情绪中走出来。迎面的风吹来考试的大潮,又是考试,无聊的考试,一切只为考试,到头来只会考试。尽管它很善意,却狠狠地伤害了我们。 考试被视为一种专业的技能,分数作为考量你行不行的唯一标准,老师们也很喜欢讲试卷,视之如知己,乐此不疲。 书桌最显眼的位置躺满试卷的尸体,文化被误解着,它很生气。终于又考完了试,雪延给同学借来路遥的《人生》,他正看得入迷,忽然传来英语老师婀娜的高跟鞋的声音。 教室立马死一般沉寂,雪延如临大敌,想掩饰已是不可能,她四只敏锐的眼睛早就把他的一举一动收入瞳孔,这时高跟鞋却能不出一点声音的走到雪延旁边,雪延只能颤抖着将书双手奉上。英语老师惊悚的眼睛告诉他这事没玩完,果然晚上的校园广播赫然播放着初二五班雪延同学上英语课看课外书,扣五分。在普安实验中学,做错事要主动坦白,不然后果很严重。 班主任虽然很忙但还是接见了他,毕竟被扣五分是件大事,杀鸡儆猴,以儆效尤,雪延心想死定了,雪延和厕所亲密地接触了五天。 那是漫长的五天。从那以后雪延知道英语老师和课外书是天敌,有书无她,他还主动上交了另外一本《悲惨世界》。表明态度很关键,反正他已经看完了。但《人生》里面的高加林最后怎么样了,雪延不得而知,设想的几个结局都不如意,那本《人生》一直压在讲桌上,它就像一个结痂的伤口,不碰吧太痒,碰了的话伤口还没完全好肯定流血不止。 终于有一天趁着午睡时间雪延偷偷溜出宿舍在监控的凝视下一口气看完了那本书。卑微的农村小人物高加林背叛了土地,辜负了那个深爱他的女孩,雪延并不同情他认为他失去了信仰。 雪延颤巍巍的把书放回原处,心想,快走,被抓到就不止扫厕所那么简单了!雪延一溜烟跑回宿舍,掀开被子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下午两点半第一节是体育课,天气格外晴亮,雪延没睡午觉只和同学打了一会儿乒乓球就缩在树角草坪上躺着,一旁的女生正拿着英语小册子认真背单词,有的同学固执的一定要在三叶草里找着象征浪漫的第四片叶子。雪延丝毫不被打扰,mp3放着歌,青草的气息不住的往鼻子里面钻,草面钻出的婆婆纳细碎的开着,雪延随手采一朵往鼻子里送,再小的花也有香味。 雪延迷醉其中。看蓝天之上,白云朵朵,偶尔一只雀子从低空滑落,于柳树枝头叽喳啼叫。不甚动听也不算聒耳。 雪延看云在天上游来游去,去留无依,聚散不定,各自成形。想伸手去抓一朵来作枕头,可刚伸出去的手立马被同桌握住,他最爱打篮球,这时正满脸大汗,雪延只得起身陪他去买水,雪延又看要抓的云已经断裂成三条线了,这时同桌搭着他肩膀问到"下节课什么课?"雪延才想起来是最恐怖的"数学课"。 每一次数学课他都是战战兢兢上完的,雪延很喜欢数学老师,可就是学不会数学,雪延满心自责。第三节是作文课,题目雪延早已想好《蒲公英》要写的内容已经成竹在胸,按老师的要求,写作文要加五味,故事应该是咸的,回忆是酸的,现在是苦的,未来是甜的。如果你是南方人不妨再加点小米辣,有眼泪的文章一定是好文章。不知为什么一上她的课雪延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雪茹来,语文老师真像姐姐,她现在也在普安县,雪延很想她们,不知道现在她在做什么。心头一颤,雪延不得不将思绪拉回来,无数的蒲公英正漂飞在他的想象里,开头雪延这样写道:像蒲公英一样分成一千分的白,一半天涯,一半家…… 小胡子老师的美术课是雪延最感兴趣的,可惜一个大周只有一节课。 他姓李,人微胖,因为他留有一小撮性感的小胡子,所以同学们都叫他小胡子老师。更巧的是他和语文老师是夫妻。 老师课上先讲绘画,然后再讲书法,什么鹅池,退笔成冢,折钗股,锥画沙,屋漏痕,雪延听得十分入迷,小胡子还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投影在黑板上,视觉瞬间为深重的墨色和飞舞的线条震撼,雪延于是对书法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就狠心去书店买了一套廉价的文房四宝,中午睡觉之前一定要拿出来乱画一通,雪延不得其领要,每次的平心静气都化为火冒三丈,实在静不下心来,所幸将之搁置一边,不再提笔写字,虽然如此,但脑子里始终留有一分对笔墨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