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二十周年祭 作者:谭丰华 父亲一生不喜欢吃米饭,1950年从部队复员时,因吃不惯大米饭而辞掉了上海的工作。现在再说起这件事,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1991年,父亲偏偏和种植水稻结了缘。并且一干就是十年,在这片散发着稻花飘香的土地上,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 现在,当我看到餐桌上的米饭,仍然会想起当年一个场景:眼前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父亲一个人全身湿淋淋的,弯着腰在稻田中,扶起一棵棵倒伏在地里的稻子。累了,直直腰,坐在地头上抽袋烟。接着又一垅一垅扶下去……从早晨到中午,再到下午,直到父亲的身影完全融入到暮色中。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牢牢记住这个场景,每当想到这个场景,我就会想起父亲。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孩子们也大了,每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思绪会把我拉回到三十年前那场旱改水的农事中,让我陷入回忆。我不知道这种回忆会伴随我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是更久。 1991年,大运河水重新注入泇河,清澈的河水顺着泇河故道缓缓北上,一路直达岔河翻水站。这一年村里也尝试着把旱田改水田。 有人说,水流在这个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目的,尤其是那些小沟小渠里的水。人随便挖两锨就能把它引到别处去。对于我的家乡而言,童年的记忆中,真的不缺水,随便走走看看,随处可以见到水。村子池塘里,田间小沟里,大小河流里,一年四季都蓄满水。可偏偏就在旱改水的第一年,老天爷反常了,数日无雨,随着气温的不断升高,大小沟渠断流,"洪水走廊"真的缺水了。 老黄历似乎有点不靠谱,接连二十多天,几乎是天天蓝天白云。炽热的日头烘烤着大地,阵阵西南风吹来,随之卷起一股股热浪,秧苗地里的水,如煮沸的汤,只有蚂蟥在水里游来游去。 泵房外,抽水的莲蓬头躺在水草中,周围仅剩一个小水坑。乡里来信,只有夜间可以抽水。一时间,水成为村里人的生命线。为了得到水,村与村之间展开了竞争,火药味十足,你扒豁子,我打堰,加上大大小小,沟沟汊汊地流失,水到了我们村的田间地头,已变成涓涓细流。眼下正值泡地,平整田块,插秧期间,水进不了田块,让所有人心烦意乱。发牢骚、谩骂,大家都在无奈中等待,不少人对种水田失去了信心。 村东半里许,有条小溪,平日水几乎是静止的,只有到了夏季水可没人深。我们村的泵房就建在桥边的沟堰上。那一年,父亲受村里的委派,承担起泵房守夜的职责。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公家交给他的事,他都会非常投入去做,看护泵房这个角色他感到十分神圣。 眼下没有水,插不了秧,大伙说三道四,父亲听了,心里有点闷闷不乐,他憎恨可恶的老天爷,也埋怨翻水站,空守着泵房,却不见来水,他有些茫然。有时一个人喝闷酒,有时徘徊在小堰上,大家见了心里也明白,老爷子新官上任,惦记着地里的新苗,他的心里比别人还着急。 后来,一场雨突然降临,终于等来了运河水。经过十多天的折腾,水田里泛起绿色,田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个夏天,又迎来了秋天,稻子由青变黄,齐刷刷的稻穗,拥拥挤挤,长势煞是喜人。大半年的辛苦,眼下丰收在望。然而老天爷却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一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裹挟着雷雨扑过来,疯狂地肆虐了一个多小时。骤雨初歇,田野里像个川剧演员,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河堤上枯枝败叶铺地,快要成熟的玉米顺着一个方向倒伏在地上,稻田里的稻子扭曲成波浪形,匍匐在地上,浸泡在水中。田块的边沿,只剩下稀稀落落几垅稻子。大家看到如此景象,一下子心凉了。 后来听娘说,父亲没吱声,第二天,自己带上茅草,用了几天的时间,趟着水,一棵棵把我们家倒伏的稻子扶起来。三棵为一把,用茅草系上,稻子形成倚角互相支撑,这样稻穗正常接收阳光,免得穗子泡在水中烂掉,也可以抵抗未知的雷雨大风。 扶稻子这几天,父亲早出晚归,不停地弯腰重复一个动作,一天下午,父亲终于因体力不支,晕倒在水田中。当乡邻发现时,他已晕倒在稻田里许久,在大家的帮助下,父亲得到及时治疗,恢复了两天并无大碍。后来,当我从娘的口中得知此事,心中充满了自责、愧疚,一时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就是这次晕倒,从此,父亲整整和偏方打了几年交道。 那一年秋,水稻脱粒后,估估堆,抓一把金灿灿的新稻放手中,虽成色不太好,但产量仍在千斤左右。那一晚,父亲看着入仓的稻子,让娘炒了两个小菜自斟自饮,踏踏实实地喝了几两酒。 在村里,父亲办事细心出了名的,无论是种田还是侍弄牲口,他都非常用心。泵站离稻田近,据村里人说,有事没事他总去田间地头转一圈,查苗情,拔草,偶尔也到沟渠里钓鱼。在我的心目中,父亲虽然不是最优秀的庄稼汉,但他的一生似乎离不开泥土和庄稼,他对乡村有割舍不断的情愫。 临走前两年,父亲好像和死神赛跑,加快了衰老的速度,他像一棵枯萎的树渐入老境。身板已不再挺直,走起路来少了往日的从容,脚步显得迟缓不利落,但他仍坚守着泵房。母亲多次劝他,岁数大了,给人家说说,卷行李回家吧,他不作声。 父亲的病是2000年底发现的,起初经医院确诊后,我和家人一直瞒着他。开始服用抗菌类药物,腹泻停下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无论换了几种药,剂量多大,父亲的腹泻依旧没有丝毫改变。后来,我两次陪父亲到大医院检查,确诊后又找了一位专家,医生给答案是手术。父亲听后一千个不同意:"人得了该死的病,神仙也没有救。我可不能让他们割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父亲的倔犟是与生俱来的,他认准的理我们子女是拉不回来的。但他崇拜当年村子里诊所的夏医生,据说,夏医生除了不能做开肠破肚,大小毛病,经他一看一号脉一听,一包白色的药片下肚,手到病除。弟弟只好租了一辆车,来回奔波几十里,虽然是吃了夏医生开的药,病情仍旧是老样子,但父亲如愿见到了夏医生,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弟弟说,夏医生给父亲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父亲的病没住过一天医院,天气暖和了,他会拿着一张草蓆逐着树荫躺下来休息。肚子疼了,就吞几粒药。我和弟弟面对父亲一天衰弱下去,也束手无策,弟弟回来了总是问父亲想吃什么?只要父亲想吃,他总是变着花样买。 我没想到父亲能得这种病,古稀之年的父亲向来红光满面,腰杆直直的。喝点小酒是他一生的嗜好,村里人都说老头活八十多岁没问题。可是,眼前的父亲已形如一株枯草,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家乡人有句俗话,十年河东转河西,人的命运有时好,有时坏,父亲的一生在我的记忆中,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月。幼年家贫,出生时爷爷一走十三年,在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时,他只能和奶奶,年幼的伯父相依为命。他没有读过一天书,十几岁扛起红缨枪当起了民兵。一九四六年,他参加了八路军,大大小小战役打了多少次他居然活了下来。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放弃了上海的工作,回到了村子里。那个年代,村里的官就是一个吃苦受气的官,吃不上喝不上,田里的收种跑头里。我们家孩子多,年年分粮吃透支,(透支,就是拿钱买生产队粮食)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穿得干净,吃得饱,心里只有羡慕,盼望着有一天我们家也过上好日子。 在我少年时,我是害怕父亲的,他对我的严厉使我产生惧怕,不想和他单独在一起,在他面前很少说话,有时候想极力逃避他。这大概与我上学时留过一次级有关。这一次留级,父亲让我跪下,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长大后,父亲似乎是从我身上看到了希望,有时候家里来亲戚朋友,也会让我上桌陪他们喝一杯。当然,父亲没有身份显赫的三朋,也没有腰缠万贯的四友,也就是一些合得来的叔叔、大伯。一次,公社的武装部长光临我家,即使是家常便饭,我还是当了看客。父亲的晚年,我家里来了上了年纪的亲戚朋友,我也会请父亲喝两杯。有一次他去了,只是说说话,滴酒未沾,我问他,为什么不喝?他说:这两年一到晚上已经不喝酒了。我看看有点醉意的客人,再看看父亲,我忍不住眼睛红了。这一晚我才感到父亲老了。 2001年秋,又一个稻花飘香的季节,田野里染上了金黄色,稻子丰收在望,父亲却带着病痛和遗憾走了。从发现病情到离开这个世界,他与病痛抗争了一年多,最后他脸色发黑,面颊凹陷,瘦得几乎仅剩下一副骨架。从童年到我长大成人,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个坚毅的男人,从未见到过父亲掉一滴眼泪,可是在最后的日子里,疼痛把他折磨得相当脆弱,几乎夜夜在哭泣。幸好有娘的陪伴,使父亲艰难地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临终的前几天,父亲没吃一粒药,万念俱灰的他停止了呻吟,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而淡漠,头脑也很清醒,我问他肚子还疼吗?他摇摇头。亲朋好友来看他,他会微微睁开眼,低声回答两句。此刻,父亲好像不再惧怕死亡。我和弟弟几位长辈商量着父亲的后事,也给父亲购买了上乘的棺木。一天我鼓足勇气附在父亲耳边,把一些后事告诉他,他平静地叫我的乳名:"小龙,你们兄弟俩为我也尽心了,我的一生有你们俩,知足,你们对我不错!"接着,他又喃喃地说:"买的棺木太大了!出殡时大门如果抬不出去,那边的院墙可以拆了。我是一名党员,一定要火化,不要给村里添麻烦,你们也不要动别的心思……"听了他的嘱托,我不敢看他,转过脸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失声痛哭。看到我哭,在场的爷几个都哭起来。 2001年的九月,父亲走了,当那一天看到父亲的棺木缓缓抬出家门时,我悲痛欲绝,全家人放声大哭,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父亲带走了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和希望,带着遗憾,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走后几年中,每当月明星稀之夜,我就会想起他, 想起他晚年守望的那片稻花飘香的田野。父亲像村里的所有老人一样,生于斯,长于斯,当人生走向终老时,像一片片落叶,又回到这片黄土地上。 免责声明:本号所发布的信息均出于公众传播,如其他媒体或个人从本号下载使用须自负版权等法律责任。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