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夏雨

　　抬眼窗外，四目所及里唯一几抹绿杨在湛蓝天空下异常平静，不似往日垂手招腰，迎风荡漾。从秋瑟摇落到春意盎然，从银装素裹到碧绿阴遮，笑叹索居八月有余，其挺拔的身姿下流泻着怎样的世界？是芳甸春海，游蜂戏蝶；是小桥流水，青苔绿水；抑或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幽深阡陌，曲槛萦回；还是杂草丛生，乱石荒野。
　　自打上学开始，一直有午睡习惯，工作依然，近年睡眠渐不如从前。几月的囹圄，屈指可数囫囵觉，眯到二三十分钟总会醒来，再也找不回读书时期周日下午躺在宿舍昏天暗地睡到日月更替、星辰闪耀。
　　曾有研究说人在死前，生前一幕幕会依次轮播，诉说留恋悔恨、欣喜悲伤，细数功过是非、一生得失。囚牢以后，午后或平明醒来，脑中自会跳跃着各种文字，从牙牙学语、步履蹒跚到游野墟里、飞鹰走狗，从上青山下绿水到情窦初开，种种记忆，一遍遍循坏回复，影像清晰，如临其境，时间愈久愈是逼真。
　　村子坐落在浙西南，东西南三面皆是小山，尤其是北面，坡平势缓，山顶多小树寸草，空地平阔，是儿时除了村前小河外最多欢乐的圣地。河由三条小溪汇流，从西向东在村子前五百多平的草坪处转南向北绕村而去。
　　东南深山流出的小溪，常年水势细微，溪宽不足2米且杂草丛生，石头多，泥草少，水浅但异常清澈。仲秋时节，凉风始至，水落石出，螃蟹正肥。三两伙伴，提个菜篮，从溪口老梗树下第一块石头开始，翻遍整条小溪，直到螃蟹塞满整个篮子。这条小溪靠近山根处有个30度的石破，石破下是四五平米的水潭，碰上雨水少的夏季或者秋季，石破处用两边的泥土混合水草把来水堵死，下游出水地方用渔网拦截，三五人快速用脸盆将水潭抽干，再将事先准备好的草药捣烂投入水中。坐在石破上悠闲，痛快地吃吃西瓜，等着潭里的鱼昏醉，晕乎乎往上蹿，简单拿个鱼兜就能成了盘中餐。
　　西北山谷出来的是河流主干，水深道宽，终年流淌。河一边是马路，一边是稻田，天边临河有半米宽的小道，河里石块很多，大的足有三四立方，春夏雨水充沛水涨石没，从后院挖一盆蚯蚓，竹林修一绿竹，绑上鱼线鱼钩就能在河边坐上一整天。待到秋收后，叶飞白露降、水落白石出，最深地方也不过成人腰间时，全村老少出渔。大人领小孩，揣一张网，选一处合适水域拉一角布网，从四面将鱼赶入，眼盯浮标，动静越大，收获越丰。90年代，有渔网的家庭不多，有电瓶的更少，配上防电的塑胶水衣趁月黑风高从村前一直到河的尽头。父亲不苟言笑，从未带我体验过这种活动，只有小叔叔每年暑期外地归来，喊上我跟堂弟夜出捕鱼，方式暴力直接（不可模仿）。三更钟响，众人沉睡，在上游倒入鱼药，半小时后整条河的鱼都会翻白肚。
　　第三条河比较特殊，特殊在连着水库，是孩提时另一乐游胜地，水库大坝下有一四五米宽的泄洪道，地势陡峭，乱石嶙峋，山涧密布大小不一的水潭，只因身负调节水量所以平时无水，只在夏日台风天气或者连续降雨时才有流水。一旦狂风暴雨不停，水患成灾，仅靠坝沿上拉着的一张网没可能挡住水库中养的鱼随洪水猛兽龙腾而出，冲下大坝，抢出水涧，跃向河里，跳进全村的灶台上、食碗里。养鱼人的灾难却是全村人的狂欢。
　　1996年，一夜狂风暴雨，起来发现家里没人，寻到村口看到父辈们都在摸河洞，不一会提出来一条半斤大的鲫鱼，孩子看到的兴奋不言自明，只是当时搞不清楚平日吝啬的小溪为何今日如此慷慨。后来才知是雨量太大导致水库鱼跑出来，等放学回家盛宴已经结束。一年后的夏天，天像漏了，雨不断停，进入暑假一号台风接二号接三号，从不间歇。一个清晨，堂弟跑来把我从床上拉起，大喊水库渔网终于破了。一年的期待终于实现，不过五分钟从家里跑到一公里外的河边，遗憾的是看到的大家提着水桶往回走。原来是塘主提前准备，在不到一小时里重新换上了新网.......扫兴而回，败兴而归。时间到了1998年，天气异常炎热，屋后树上的知了开始还是兢兢业业，后来嘶哑的只剩呜咽；门前墙边的黄狗开始还左邻串进右舍穿出，后来只剩奄奄一息躲在墙根疯狂吞吐它的长舌喘着粗气。而我们每日午后便溜出母亲严防死守的眼皮底下，终日泡在河里，用水浇灌炙热。
　　烈日炙烤着沙，销熔着石，煎熬岸边的青芜，天空的明月。反常的天气冥冥中预示不平凡一天的降临。电视里每天播报着高温打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最高纪录。直到有一天，午后两三点，刚刚开始还是烈日当空，炎浪灼地，倏而狂风骤起，尘沙飞扬，知了拼命抱着树枝，没一会只能任凭吹翻在远处的水沟里；蚂蚁成群成群，仪仗齐整，队伍足有二里长，似在做着大战前的最后准备。抬头望，太阳淹没在层云里，乌云连结成片，黑压压铺天盖地，直压头顶。天黑了，夜晚提前降临。想去阳台收衣服，衣架只有一端挂在窗口，另一端触地正欲跑路，衣服三三两两趴在不远处的小路边。跑下楼，正出门，一盆凉水泼在头顶，吓的往回躲。关门也没挡住随风溅落的雨水，墙角的杂草直起腰展开双手迎接久违的雨露，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低下高昂的头颅，接着就被迫顺着流水连根拔起。空气里泥土的味道换做清新的绿草香，到丝丝寒意，不过几分钟。天漏了，之后就一直这样暗着，直到同原先那片天一起黑下来。外面除了雨砸在地上的声音就是四周小水沟的哗哗声，树木噼里啪啦的断枝声，轰鸣的雷声，伴随闪电巨大的白光，本欲期待新闻里播报外面的世界，连信号也没了。母亲不让出门，看不到河水涨到哪里，这个夜晚，在暴雨声中，在暗暗期待中睡去。
　　睁开眼睛，竖着耳朵听雨已经停了，迅速从床上蹦起来往外奔，时间才五点多，家里已经没人。小树躺在地上，胳膊折断，露出米黄的骨肉；大树倾斜，像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路边都是各种小沟里冲刷出来的废弃物。树枝树叶，空瓶子，破布，破絮，石子，水草散落各地。天空却异常明净，远处山里浓雾弥漫，空气清新爽朗。河边聚满了人，连奔带跑过去，看到了震惊的一幕：二三十人挤在四五十平的水稻田里，弯着腰在泥黄浑浊的水里抢夺着到处乱串的鲫鱼，可这地方太拥挤，没有地方可以腾躲，大家一手一条轻松的捏起来放到事先准备的器具里。田间主人，一边喊着这是我家水稻，谁都不许进，一边和老公儿子们拼命往自家直径足有一米的大木盆里放入鲫鱼，没人听她的。这田就像鱼缸，有抓不完的鱼。
　　沿河三四百米的田道上，每一块都像这家一样挤满人。因为没有河堤，位置低，鱼太多，河里容不下，只好往两边跑，待雨停水落发现已然回不去。主干河水流太急，有个别胆大水性好的往河里钻，顶不住水流只好爬上来。田里每个人不是高兴而是慌张，生怕抓不尽每条鱼，更怕被别人抢先。全村几百个老少全聚在三四百米的河道两岸，每个人忙坏了。踩在稻田里抓鱼的，跑回家换水桶的，不一而足，不亦乐乎。也有陆陆续续拿着鱼竿，选河拐角钓鱼。于是我跑回家，带着鱼竿，沿着河道从头跑到尾，看着每个人的疯狂举动，一遍遍跑着，田里的人逐渐减少，都换在岸堤上钓鱼，我挑了一棵树下的转水区，抛下鱼竿，没出30秒就钓出一条半斤多的鲫鱼。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足足钓上来二三十斤，除了鲫鱼也有鲤鱼，鲢鱼，草鱼和鳊鱼。没吃早饭，没吃中饭，下午四五点才感觉到饥饿。鱼也渐渐减少，收回鱼竿往上游走，沿路人很少，直到两边都是石头堆砌而成的河堤段，水里站满了人，个个手捏鼻子，钻下水往石头洞里死劲摸索，出水把鱼交给岸上家人之后，再钻回水里。最活跃的是新科和慧剑，他们两个骨瘦健硕，水性好，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收货颇丰。慢慢地村里所有人都往这十来米的河道上聚集，像开一个盛大的派对。天还是黑了下来，依依不舍回家，看着后院满满的一大缸鱼，心满意足。
　　接下来好多天，村人都在河里忙碌，别的事情都被放在了一边，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样的盛况再也没有出现，那一年夏天的情景，永远刻在记忆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