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本无错

　　肯正视内心欲望的姑娘，从来比遮遮掩掩、端得像个正方形的姑娘可爱多了。私心本就无罪，高尚源于取舍适度。
　　正视自己的欲望，做个俗人，才是真正的纯洁。
　　①
　　覃盈最近的心情，就像清理马桶时噘着嘴，不小心戳到了一坨屎。
　　她被滕浩的前任缠上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批发城没什么客流，覃盈恹恹地守在铺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面的大姐聊天，期间她用余光瞥见一个清丽水灵的姑娘一直在附近打转转，就忍不住招呼道：＂美女，你找人吗？＂
　　那姑娘盯着她看了几秒，抿着薄唇袅袅靠近，在她面前站稳，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你认识滕浩吗？＂
　　覃盈笑回：＂那是我对象，你找他啥事？＂
　　姑娘叹了口气：＂我不找他，我找你。＂
　　覃盈闻言，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姑娘，不施粉黛，出水芙蓉，眼神倔强，清纯佳人一个，她抠着脑袋也想不起自己如何认识这样如诗如画的人物，起身说道：＂来这儿找我都是要批发袜子的，你贵姓？这次要拿多少货？＂
　　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回道：＂免贵姓姚，你可以叫我小姚，我不拿货，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小姚轻轻咬了咬下唇：＂我是滕浩的前女友。＂
　　覃盈懵了一会儿，随即想到什么，赶紧解释道：＂滕浩那混球年轻时花名在外，我知道他有N任女朋友。不过我跟他确立关系的时候，他早就混成中年油腻单身狗，我跟你之间，不存在撬墙角的仇怨，你可不要搞事情，我还要在这里做生意的。＂
　　小姚看起来没有发飙的迹象，面色平静地移步铺子里，拖了把椅子坐下，环视一周后，淡淡地说：＂听说你们要结婚了。＂
　　覃盈防备地回复：＂要是中间没什么意外的话，下个月就领证办婚礼了。＂
　　小姚忽然笑了下，感慨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到，他最后找了个卖袜子的。＂
　　嘿，这话覃盈可就不爱听了，卖袜子怎么了？没偷没抢凭本事挣钱，轮得到未婚夫的前任说三道四？
　　覃盈从来就不是善茬儿，她就是一市侩的大俗人。她忍着不快瞄了眼小姚的上上下下，凭借多年做生意练就的火眼金睛，连对面人穿什么档次的内裤都了解得差不多了，立马调动刻薄的情绪回怼：＂家里祖传的摊子，我住的房、开的车、抹的小黑瓶、拎的小香包都是靠它赚的，虽然不上台面，可比在写字楼里苦哈哈地996强太多了！甭管是上班儿的，还是练摊儿的，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分什么高低贵贱？＂
　　小姚的脸刷一下白了，是那种秀才遇到兵的惶恐与无措。
　　②
　　文绉绉的小姚挨了喷，自知战斗力不足，拧身就走，覃盈也不知人家是顺路经过还是刻意挑衅，决定静观其变，没有追问意图。
　　但这件事在覃盈心里埋了一簇火种，她越想越膈应，还不到下午四点，就关门歇业回家了。
　　滕浩今日回来得比她早，覃盈进门时，看到那个混球正美滋滋地窝在沙发里写请帖。一见覃盈，他笑得一脸荡漾，贱兮兮地招呼：＂老婆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诶诶，你过来看下，这么写行吗？一会儿你写吧，我这狗爬字太难看了。＂
　　覃盈心想，写个屁啊写，你从当年的茅坑里撤出来之前，屁股擦没擦净自己心里没数吗？亏得人家现在找来了，若是那人混入一个月后的婚礼现场，哭着倾诉笑着祝福，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磕碜呢。
　　覃盈抱着肩膀，气哼哼地跌坐在滕浩身边，用胳膊肘狠狠撅了他一下：＂你还记得你有个姓姚的女朋友吗？长得挺仙的。＂
　　腾浩的小眼睛滴溜溜转，覃盈知道这人是在想对策，又赶忙补了句：＂小姚今天去批发城找我，她为你感到遗憾，百花丛中过，最后就找了个卖袜子的。＂
　　腾浩赶紧赔笑：＂那，卖袜子的不该骄傲吗？＂
　　覃盈黑着脸：＂滚。＂
　　腾浩当然没滚，换了认真脸：＂小姚确实是我前女友，跟你之前。我向你发誓，我和她分手半年以后才找的你，分手后我们从未联系过。但是我们有一些共同认识的人，毕竟我俩好了挺长时间，估计她是通过那些人找到你那里的。＂
　　＂你俩当年为什么闹掰？你分析分析，她来找我干嘛？＂
　　＂分手是因为觉得性格不合适，她那人吧，谈情说爱还行，但过日子和我吃不到一个碗里。至于她为什么找你，我是真想不到。要不，我找人问问？＂
　　覃盈捏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得了吧，这事儿不用你管。我警告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否则婚礼现场我给你放一个世纪大鸽子，你知道我性格，言出必行。＂
　　滕浩畏畏缩缩地笑了笑：＂哪敢？我现在的一切不都攥在你手里嘛。＂
　　③
　　覃盈还没理出头绪，小姚又出现了。
　　那天覃盈有点忙，过了好半天才顾上她，也不绕弯子，没好气地说：＂我对你和我未婚夫的过去，一点都不感兴趣。你要实在旧情难忘，就回头勾搭他，他愿意跟你，我再换人，你甭见天儿在我眼前晃悠，忒没意思。他谈过的女朋友多了去了，都是过去时，我并不在意。＂
　　小姚一脸惆怅，沉默半晌，幽幽说了句：＂当年我和他是真心的。你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放在一起比较，我不是图他的钱。＂
　　覃盈哼道：＂那你还不如图他的钱呢，实惠点儿，分手鸡飞蛋打了吧？＂
　　小姚低下头，小声说：＂当年我们在一起，我从来不花他的钱。分手的时候，他想给我一笔钱做补偿，我没要。你呢，你花过他的钱吗？＂
　　覃盈大笑：＂这不废话吗？结婚以后他的钱都是我的，我随便花！当然，我的钱也是他的。将来要是不幸离婚了，我还得请律师打官司，从他那里多分点呢。＂
　　末了，她顿了顿，盯着小姚看了半天，挑起眉毛问道：＂怎么？当初没要他的钱，现在后悔了？＂
　　小姚慌乱地扫了覃盈一眼，嘴巴张合几番，没有否认。许久，才红着脸说：＂我妈病了，我撑不下去了。滕浩当年承诺过，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
　　等了半天，覃盈没吭声，小姚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当年我为他付出了很多，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对他那么好，他却说放就放，让我沦为熟人圈里的笑话，所有人都说我傻！＂
　　覃盈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那我问你，你不去找那个混球反而来找我，是怕他不给你钱，还是对着他张不开口？＂
　　小姚扯开嘴角苦笑了一下：＂你把他修理得六亲不认，早就声名在外，我私下找他，早晚还不得让你知道吗？＂
　　覃盈心想，算你识时务，遂摆摆手让她走：＂你明天再来，我晚上回去就和那混球说。我们还没结婚，他的婚前财产我不干涉，放心，他要是愿意用钱买份清净，我不拦着。＂
　　这话细细品是有侮辱意味的，小姚又不傻，自然捕捉得到，她走的时候，眼眶里噙着泪。
　　晚饭时，覃盈平静地向滕浩讲述了整个经过，末了揶揄道：＂这不太像你风格，我听说你和某任分手时送了人家一辆家用代步车，和某任分手时帮人家安排了工作，和某任分手时给人介绍了大客户，怎么单单这个小姚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你这样让我很不安啊。＂
　　滕浩皱着眉，用手掌反复摩挲着自己的平头，字斟句酌地解释：＂那个，怎么说呢，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当时我是真想和她一辈子的，小姑娘特单纯，你也知道我过去那些事，身边的人来了又走，真心假意的就那么回事儿吧。只有小姚，我觉得她图的是我这个人。当时分手我要给她钱，因为我觉得她挺不容易的，她哭着骂我侮辱她真心，唉。＂
　　覃盈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那你赶紧把人家该得的补上吧，咱俩的日子里，悬着这么一道纯洁的白月光，我不耐受。＂
　　滕浩点头：＂那就还是当初准备给她的那个数。反正就算是普通朋友，要给老妈治病求到我头上来，我也不能不管。更何况她还和我好了两年，对我也挺好的，你说对吧？＂
　　覃盈气呼呼地回卧室，心想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④
　　覃盈没让滕浩和小姚见面，钱是由她转账的，十万。在附言栏，覃盈备注了三个字＂分手费＂。
　　她没想到的是，收到钱后，小姚捏着手机，竟然哭了，好像信仰被打翻，执念被破碎，浑身透着绝望。
　　覃盈面无表情地说：＂拿着这笔钱给你妈治病吧，我和滕浩就要结婚了，你俩的瓜葛已经用这笔钱买断了，到此为止。＂
　　小姚伤心不已，覃盈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扎了一刀：＂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自己选，拿了钱，你和你不齿的那几个女孩，就没什么两样，以后别再说什么真爱和不图钱的话；要是不拿钱，那你就继续纯情地伟大，但是麻烦守着那点儿回忆，把自己的心态捋平了，啥都别惦记。感情的事都是你情我愿，你别指望滕浩记着你。＂
　　小姚彻底哭崩。
　　但是，那笔钱，到底没有还回来。
　　钱情两清后，小姚再没出现，日子又弹回了从前的节奏，覃盈忙着上货、搞批发，滕浩把自己的生意交给伙伴，专心筹备婚事。
　　一个月后，两人的婚礼如期举行。
　　宾朋满座，场面火爆，新郎新娘喜气洋洋，都是在世俗中摸爬滚打过的，都见过了人生的风浪，两人的气质像地主和地主婆一样天造地设。
　　任谁也看不出一个月前，新娘还当了新郎的发言人，给他最特别的前任标明了一个价格，将她同化成诸多前任中的一个。
　　反正，当初滕浩也是要花这笔钱的，只是那时的小姚想不开，自以为不沾染铜臭的爱情有多么伟大，誓要将纯情进行到底。
　　关于这个小插曲的前情后续，覃盈为了安心，特意找人打听了一番，但是她不打算告诉滕浩。用十万块钱点掉一枚朱砂痣，这事没有再提的必要。
　　小姚她妈确实生病了，也花了家里很多钱，但是小姚跑来要钱的时候，她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除了丧葬费没有花销，那十万块钱没有用到救命上。按照小姚当初开口要钱时的挣扎，她应该会还回来，但是她没有。
　　至于为什么没有还，覃盈琢磨了很久，才想明白，那笔钱抵偿了小姚的不甘心。
　　她曾和滕浩相爱，关于这一点，覃盈并不怀疑。历经千帆的老油条与不食烟火的仙女碰撞，难免会被对方的与众不同吸引，如果不是老油条漂腻歪了，想要把感情落实到柴米油盐中，也许他们还能牵手一阵子。
　　她当时拒绝那十万分手费，也许是故作姿态，想让纯洁的真爱有始有终；也许是抗拒这种直白的方式，旁人觉得这男人厚道但她认为那是一种亵渎；也许滕浩再坚持坚持，她就坡下驴也就拿了。
　　反正不管怎样，没拿这笔钱，她后悔了。
　　⑤
　　她是从何时开始不甘心的呢？
　　也许是当她和滕浩分手后，冷静下来终于发现每个人都要过日子，她再傲娇自矜，超市里的大米、菜市场里的土豆都要花钱买，她的工资要应付的缺口很多。
　　也许是当她的妈妈病重时，她大把大把往医院的户头里存住院费，让她终于见识了钱的力量，也让她看清了自己多么幼稚，甚至明白了她和滕浩过不到一处的原因。
　　也许是她想谈婚论嫁，却发现最美好的青春被耽误了，而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覃盈更倾向于认为，导致她性情大变的，是她在经历了物质摧残后，想起与滕浩分手的所有女友都拿了好处，只有她拒绝了。
　　把过去的种种掐头去尾、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不爱滕浩的人拿着他给的好处，活得体面滋润；而真心爱他的人，却要因为拒绝他给的好处，而困顿焦灼吗？
　　这样的事情本质，有些讽刺。
　　在批发城卖袜子这些年，言不由衷的人覃盈见多了，她敢说从未见过不想占便宜的，只见过谨小慎微不敢占便宜，以及又想占便宜又不想被扣上这顶帽子的人。
　　现在的小姚，属于后者。
　　她没她自己想得那么高尚，她只是卖人设卖久了，不敢面对贪婪的本真。
　　因为一个真正纯情的姑娘，就算天塌了，也不会把当初前男友要给而未给的分手费当成一条出路，不会觉得没有走进婚姻的恋爱是亏欠，不会因为＂浪费＂了两年青春而生出一丝丝的不甘心，更不会把这事捅到前任的未婚妻那里。
　　那天收到钱，她哭得那么痛，无非因为撕掉长在脸上的面具时，扯到了真爱的蛋。有些难堪，有些无力。
　　在她和滕浩的爱情里，她不是什么都不想要，而是想要的太多。
　　婚后小半年，覃盈偶遇了小姚。
　　在卓展商场的一楼，她挽着一个英俊男人的手臂挑选化妆品，男人吩咐柜姐打包时，她笑得轻松动人。
　　覃盈远远看着，觉得这样的小姚，才比较生动。在她心里，肯正视内心欲望的姑娘，从来比遮遮掩掩、端得像个正方形的姑娘可爱多了。私心本就无罪，高尚源于取舍适度。
　　滕浩的那些前任，还有现在的自己，谁比谁特别、谁比谁高尚呢？
　　目送小姚远去，覃盈选了几样保养品，默默掏出银行卡结账。她微信和支付宝里都有钱，从前都是自己赚钱买花戴，但这一次，她就特想刷滕浩的卡。
　　POS机嗤嗤嗤打印小票的时候，她想起小姚用＂从不花他的钱＂来佐证真爱，忍不住笑了。从这点来看，这姑娘还真挺傻的，她从一开始就错了，真爱不是不花对方的钱，真爱是互相为对方花一辈子的钱呀。
　　没有大俗，何谈大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