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栀子花开时

　　杨小丽
　　立夏刚过，栀子花又开了，每到这个时候，花园小径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对爷爷的思念也愈加浓烈。
　　转眼间，爷爷过世已经二十年了。这些年间，每到栀子花开时，就是我对爷爷的思念悄然弥漫之时。记得小时候，每年老家栀子花开的时候，爷爷总会摘些最新鲜的花骨朵儿，坐着车送到城里来。那时，从爷爷住的小镇到城里，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儿时的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只知道和姐姐把栀子花掐了，缠进羊角辫里，带着满头的香味，嬉笑欢闹着。
　　如今想来，爷爷也是为了我们的欢笑，才不辞舟车劳顿，送花过来吧！脑海里似乎勾勒出这样的场景：年逾古稀的爷爷，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花儿，和乡邻们说着到城里送花给孙女，是怎样的一幅温馨画面。也才慢慢体会到，这洁白、芳香的栀子花里，满含着爷爷对我们深沉的爱。细细想来，爷爷的一生也如这栀子花一样虽看似平常，却令人久久回味。
　　爷爷这一生是大起大落的一生，也是洗尽铅华的一生。不说祖上的辉煌，中年时的爷爷在汉正街经营着好几家店面，每天都是一块银洋交给奶奶买菜。谁也没想到，奶奶存下的这些银洋后来竟成了全家的生活之计。抗战爆发，武汉沦陷，爷爷带着一家人辗转颠簸回乡躲避战乱，将一百多箱银元藏在船舱的隔板下，顺江而行，没想到银洋太重，船只压水太深，被江上一路土匪看出了异样，所有家产被洗劫一空，最后还是靠奶奶的私房钱才回老家置了些田地。
　　从辉煌顶峰到一无所有，爷爷并没有怨天尤人。大哭一场后，他安心种了几亩薄田，贩起了小菜，从汉正街的日进斗金，到每天一筐零钱，他安然自得。日夜的辛苦劳作，爷爷被压弯了脊背，指缝间沾染的泥土，让人忘记了爷爷的辉煌。只有在农忙休息时，当爷爷在昏黄的灯光下，将纸张凑近眼前细读着一行行的文字时，才让人想起，爷爷曾经是个秀才，也曾经饱读诗书，那满是沧桑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温柔、慈悲的心。
　　那时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爷爷一脉单传，家中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孙女，用农村的话说＂做人不起＂，可爷爷对我们却没有丝毫轻视。记忆中，他总是让我骑在头上，坐在他肩膀上满村子转悠，累了，就让我坐在他膝头，用胡子轻轻扎着我柔软的脸庞。而每天中午，爷爷贩完菜回家，更是我和姐姐最快乐的时刻，因为，那破旧的菜篮里总会有着各色的惊喜，尽管每天收入微薄，可爷爷总是变着法儿，给我们买来水果、点心、玩具，每天的饭菜也是变着花样，油炸青蛙腿、河蚌肉等爷爷晚间抓来的＂肉类替代品＂超越了一切人间美味，让我们尽管在贫瘠的农村，却没有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儿童的暑假时光总是充满了欢乐的回忆。
　　记忆中，爷爷言语不多，很少训斥人，而是把做人的道理灌输在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得小时候我夹菜，喜欢挑肥拣瘦，爷爷总是异常严肃地将筷子打掉，要我拣最近的夹；每天傍晚，夕阳西下，爷爷从菜地里挑菜回家，总是要我们在一旁帮忙，将菜细心地洗净，装摆整齐，那绿的韭、白的葱、红的椒，总是将菜篮装点得格外好看，格外诱人，以至于每天爷爷的菜总要比旁人先一步卖完，很早就能收摊回家。而爷爷的名声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传开，从不短斤少两，从不以次充好，是个实诚的老人家。在不经意的耳濡目染中，爷爷就这样教会了我们不自私、要勤劳、要诚实地做人道理。
　　而对爷爷的敬意在一次家人的闲谈中顿然升华。每天早出晚归、起早摸黑的劳作让爷爷累弯了腰，身体也越来越差，尽管那么累，他却从不对外人提起。＂要是您拿着那张条子去找找人家，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姑妈口中说的条子，是一位红军团长给他的凭条。抗战时期，爷爷顺江去采办货品，却在江边的芦苇荡里遇到了几个红军，其中有一位受了伤，急需医药。爷爷冒着生命危险，不仅给他们送去了医药，还以采购货品的理由，每隔几天送去物资和供给。就这样躲躲藏藏半个月之久。去寻找大部队前，那个受伤的红军表明了身份，是一位团长，还郑重地给爷爷留下了一张凭条，写下了姓名和部队番号，承诺爷爷以后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他。可尽管后来日子过得那么辛苦，爷爷却没想过再去找找。在他心里，硝烟弥漫的岁月里，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救了几个红军，也只是很轻松、平常的事，从开始的那刻他就从来没有想过回报，他只是凭心、凭力做了他能做、应做的事。
　　大恩不言谢，施恩不忘报。爷爷一生跌宕起伏，却又回归平静，他安心地接受命运给他的一切磨难，宠辱不惊，把一切的波澜藏于心底，就像那洁白的栀子花，默默地盛开，悄悄地绽放，不知不觉间就已沁人心脾。于我，背井离乡，孤身一人的日子里，也曾遇到过许多的磕碰，也有委屈得不能言说之痛，所幸，默默承受，默默接受，平安渡过，莫不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也是爷爷教会的人生真谛。转眼人近中年，每每去菜场买菜，遇到老人家，不论是否需要，我都会买上一把青菜，不问价格，不看斤两，因为那菜里有爷爷的影子；每到栀子花开时，我带着孩子，总会摘上一捧，用清水泡在家里，让那淡淡的香气飘满小屋，因为，那洁白的花儿里有爷爷的影子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