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村庄（随笔）

　　傍晚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种熟悉的味道，是谷物烤糊的那种诱人的甜味。童年，在乡下的八月，到处翻滚着金色麦浪的田野上，曾无数次地放火烧青，当乳白色的烟柱从馒头似的山包那边袅袅升起时，一股沁人心肺的香味便随风四散，这种美妙的味道，多年来一直固执地盘绕在我心头，不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够轻易分辨出来。不过，这是在城市，城市里可是很难闻到这种亲切的味道的。
　　我走出大门，看见一个衣着臃肿的老人，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巷口爆米花。在城市的小巷里，经常会看到这些人的身影，随意地僦在一个不显眼的角隅忙生计，与流金溢彩的街景形成鲜明对比。
　　现在，我看见这位老人一手正轻轻转动着摇把，呼呼的火苗从那只铁家伙鼓鼓的肚子下面舔着红红的长舌头，苞谷的清香味四散开来，弥漫了整条巷子。这久违的味道一下子吸引了我，我立住脚，不由深深地呼吸着……
　　老人蹲在地上，徐徐转动着手里的摇把，他的身影看上去几乎跟身旁的那件铁具一样的黑。在无人留意的城市一角，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件原始工具，竟然具有呼起另一个人全部记忆的力量，他只凭简单的手艺，就让城市的一角记忆慢慢苏醒。我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站着，却像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和朋友去乡下。秋天的原野，泊在一种半透明的蓝色烟雾之中，远山，绿树，村庄，草垛，还有田头上影影绰绰的农人的身影，淡雅得像一幅铺陈在天地间的墨画。清风吹拂着杨柳，绿树婆婆娑娑，而呼吸里却是越来越清晰的新鲜、美好的气息，麦子的秸杆，杨树的落叶，还有晒干的豆秧，堆在一起燃烧，弥漫着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带给我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愉悦。
　　这一切，对城市而言，是遥远而不可及的。城市的魔方天天在扩张、在变幻，而你的空间却越来越逼仄，你发现，你的眼睛变得越发空洞了，声音变得越发微弱了，你简直就是蛛网里的一条蚕！有时候，你挣扎着想飞出去，可你不能。你只有站在玻璃后眺望城市上空那一抹云霞，想象远处汩汩的河流，青青的草地，还有山坡上夕阳隆隆滚落的那种壮美。你是在城市的一把圈椅上坐着，却常常在乡村的梦境里呼吸。
　　有时候，面对一桌丰－盛的大餐，你却提不起一点儿胃口。盘中的珍馐，散发出的气息，那种剥离了五谷原汁原味的气息，让你心里起腻。你不明白这是为何，举箸之间，你的心常常偷偷跑到了乡下，追逐着风和落日，在泥土喷香的旷野上尽情地奔跑……
　　原来，我们一直都有一种情结，深深的乡土情结。这情结，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让我们对泥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难舍。对我们好多人而言，乡土始终是最美的记忆，它记载着我们生命的来处，是我们情感的根系。不论何时何地，我们总爱说到家乡，说到村庄，说到我们的童年。在恋恋的眼神里，在絮絮的低诉中，美好的记忆在那一刻像花瓣一样层层绽放。
　　走了很长的路，还没有走出乡土对我们的包围，因为，我们的根在那儿，刨开泥土，拔起的是一串串乡情、乡恋。我们眷恋乡村生活，甚至回味留在岁月里的那一缕余香，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叛逆，而是源自一种感恩之心。感恩泥土，感恩把我们喂养大的那些五谷杂粮。我们缅怀乡村，就如同缅怀我们的爹娘。
　　我们原以为，已经远离了村庄，蓦然发现，我们不过是那块泥土上长大的一棵树，茂盛的枝叶不断撑向广阔的天空，而叶脉里，依然流淌着来自泥土涓涓不断的养份。
　　其实，从离开乡村的那天起，我们就多了一份牵挂，路走得越远，牵挂也就越长，因为，那里是我们情感和精神的原点。
　　常常都有这样的时刻令我们唏嘘不已：有风从遥远的田野吹来，又掀动我们绿叶的衣袂，把记忆的贝壳一遍遍擦亮。我们回过头，又看到了身后的村庄，那是我们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