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行走的人

　　凌丁背着一个破损的帆布包，孤单地走在荒凉的公路上，偶尔会有车辆疾速驶过，他低着头只顾着走，没有一点儿搭便车的想法，汽车也没有想停下的意思。他已经记不清楚从哪里走来的，也不明白想到哪里去，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是路，就要不停走下去，而且，决不会走回头路。公路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两边是空旷的原野，稀稀落落的树木像吃了败仗的逃兵，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远山耸立，夕阳如血。归巢的飞鸟在殷红的天空中挣扎着，像一群溺水的雏鸡。
　　不知从何时，他得了一种怪病。他只要在同一个地方呆时间长了，他的心情就会逐渐失落下去，时间越长，失落就会变成孤独，孤独变成抑郁，身体也会产生病变，全身无力，肌肉酸痛，饭量骤减，双颊深陷。上小学时父母就带他去医院看过，专家会诊也没诊断出病因，只说并非抑郁症，可能是性格孤僻所致。让孩子多和同学接触，多交几个朋友就好了。可班里学生都不愿意和他玩，说他喜欢固执己见，爱争辩，不会讨好其他人——大家逐渐对他敬而远之。老师一开始也很有耐心，想用耐心和爱心改变他，但凌丁固执地像汉代陵墓前的石兽，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老师最后也拿他没办法。当然，他也想跟同学们打成一片，跟老师搞好关系，可是他的内心不允许他这样做。
　　父母只好给他调换班级，调换班级不行就更换学校。在频繁的更换中，他的成绩居然没有掉队。上高中时，他仍旧我行我素，只按内心的想法去做，也仍旧没有一个朋友，老师也不待见他。他只能选择闭嘴，低下头默默地学习。他也曾情窦初开，也曾对班里唯一不讨厌他的女生心生好感，但是他隐藏地很深，从来也没有表白过。女生迎面走来时，他的心会突突地跳，但是他会努力压制住心情，表面上仍是漠然的感觉。直到高中毕业，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儿，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也许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大学毕业后，他在省城某企业呆了一年，不通人情世故的他遭到领导漠视，员工也冷落他，凌丁的身体状况变差了，每天食之无味，浑身乏情绪不稳定，正常工作无法完成，领导看出异样，找个借口把他开了，恰好此时父母再三让他回家乡考公务员，他结了工资，背着帆布包回到老家。
　　经过努力，他考进县城水利局，谋了一份工作。不多久，在亲戚的帮助下相了亲，女孩看他虽然耿直，说话做事略异常人，但是高高的个子，白皙的脸庞，又是事业单位人员，也有几分好感，处了没多久，双方就在家人的催促下办了婚事。不上一年，添了一男孩儿。全家都很高兴，他的父母也从乡下赶来给他们带孩子，凌丁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单位同事也感觉到他脸上有了正常人的笑容。可好景不长，他的妻子就和同住的公婆发生了矛盾，双方言差语错，不免争吵几句，妻子先是哭闹，竟而至于寻死觅活，抢天嚎地，把和谐的一家闹得鸡犬不宁，又咒骂凌丁不会来事儿，只一味死倔，连一官半职也没捞到，工资又低，每日生活捉襟见肘，一件衣服也不舍得给她买。隔三差五便闹一场，凌丁父母不堪其扰，只得返回乡下去了。凌丁旧疾复发，单位人事关系又重，派系复杂，说话难免得罪人，又有人在局长面前吹风，说他刚愎自用，目无领导，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样子。局长找他谈话，他又和局长争得面红耳赤，责怪局长不辨黑白，偏听偏信。局长大为恼火，把他调到偏远的乡下水利站去了。妻子见他仍旧报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干脆抱着孩子回娘家，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这里，他的胃疼又犯了，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抬眼看那日沉西山，暮色苍茫，脚下的路蜿蜒绵亘，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他离开公路，在荒山野岭中找到一个山洞，休息一会儿，吃点面包，他决定今晚就在山洞里过夜。他找些枯树枝堵住洞口，把帆布包当枕头，累了一天，凌丁很快进入了梦境。
　　他去泰山大人那里讨要妻子和儿子，差点被乱棍打出来。不敢再去，回家只是愤懑，又渐渐转化为抑郁，跟单位请了假，每日只在家中闷坐，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吃饭没有胃口，看电视一遍遍找台，虽然眼睛盯着电视，可看的什么压根儿没有印象。每天都很困，一躺床上又精神了，折腾一宿也睡不着……过了个把月，人瘦了一圈儿，眼睛凹陷，目光呆滞。单位又催着上班，凌丁索性辞了职，逃离这个混乱的地方。只有离开，他的病症才能缓解，只有行走，他才能获得新生。他背起行囊，告别年迈的父母，离开了家乡，父母每天只能以泪洗面。
　　到哪里去？这是个问题。世界很大，也许永远都不能到达目的地，世界很小，走到哪里，都没有容身之所。一个小小的山洞，也只是暂住一时，明天，又要开始新的征途。他从平原走到山谷，从海边走到戈壁，从杏花烟雨走到雨雪霏霏，从十里荷花走到草木摇落……。生活就是如此，不论经历多少磨难，也不会让你停下人生的脚步。很多人虽然有家，但是他们的心仍在漂泊。
　　曾经，有过一次，凌丁在一个衰落的小镇上生活了几个月，他为了生存，在一家小饭馆打短工，客人原就很少，勉强维持经营，店主夫妻见他不辞劳苦，沉默寡言，意欲把小时候发烧脑子出了问题的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也想给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个稳定的家——就把他像儿子一样看待。凌丁有几许恍惚，没过多久，他的情绪又低落下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仿佛能听到父母在老家啜泣的声音。他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偷偷溜走了。长途跋涉赶回家乡，父母早在一个月前生病离世，死前喊了半夜儿子的小名。后来还是族人集资备了两副薄板，把两位老人草草下葬。凌丁在坟前跪了三日，心里疼痛难忍，可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等村里人赶到坟墓前时，他已背着包悄然离去了。
　　山洞里有些冷，他裹了一下衣服，继续睡去。有只老鼠曾钻进洞里，小心翼翼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吃的，失望而去。后半夜的时候，洞口外来了一只土狼，它逡巡一阵，靠近洞口嗅一嗅，又用嘴拱了拱那堆树枝，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声，那只土狼夹着尾巴逃走了。凌丁沉睡中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路上走着，前面出现了岔路口，他不知道怎么选择，纠结半日，潸然泪下。熟睡中的他，眼角流出一滴晶莹的泪。
　　二O二一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