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是村里捞罐子的小能手

　　文：张克习
　　图：来自网络
　　有女啊，不嫁扒头山，那个井绳吆，配着一个罐子担；罐子掉到井里面，要想捞起找神仙……这歌谣曾经伴随春耕犁铧泛起的泥浪，和着驱赶耕牛的＂叭叭＂的鞭响，在家乡春耕的田野里随风远扬。
　　不变的是歌词，变化多端的是曲调，不同曲调表露的是吟唱者的心绪。苍凉低沉的，那是老光棍的无奈叹息和自嘲；悠扬激越的，则是脱单者的恣意与豪迈。
　　一首古老的歌谣，演绎的是家乡人以深井为邻，吃水要用井绳提、扁担挑、罐子盛，罐子掉到井里想尽办法也要捞出来的苦乐年华。
　　我的家乡位于丘陵地带，水井普遍较深，其中以扒头山村那口唯一的水井为最，用来提水的井绳挽起来一大卷，重量和一罐水差不多。所以才会有歌谣唱得那样的情形。
　　由于水井深，即使大白天，人们去挑水，也很难看清楚罐子在井下水面的状态，所以只能凭感觉判断罐子是否灌满了水，然后再一把一把地提出井口。有时为了灌满水，要把井绳放松些才好了，可是，正因为如此，罐子才会和井绳钩子脱离掉到井底去。
　　过去在我们那里，扁担、井绳、罐子是一个家庭的主要生活用具甚至是值钱的家当。所以，罐子一旦掉到井里就想方设法尽快捞出来。
　　特别是农忙抗旱保苗时，若是谁家罐子掉到井里了，那是忙中出乱、很令人抓狂的一件事。无奈之下，只有放下手里的活，全力以赴捞罐子，那心情恨不得一下子把罐子捞出来才好。
　　可是，有时捞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所以捞罐子的人心里又焦急又懊恼。但个别看热闹的哪管这些，只管拿人家开涮——这个说，＂乖乖，不简单啊，当起姜太公了？＂那个一惊一乍地说，＂你看，绳子动了，有大鱼上钩了！＂更有恶作剧者，在人背后做个鬼脸，甩下一句＂臭手！＂扭头就走……
　　为了捞罐子，人们也是煞费苦心。捞罐子用的绳子不能太粗，粗了遇水发胀变硬，失去手感，太细了，撑不住劲，即使捞着了罐子，也无法提出水面；
　　人们受轮船停泊时用的铁锚的启发，将捞罐子的钩子用铁条做成铁锚状，为了让钩子顺利地下沉井底，又不至于失去手感，还要选择一块不大不小的石条，和铁锚并排拴在一起。
　　由于井深，很少撒下几次锚就能捞出罐子的。有的捞了几天都没有结果。这时候就有人耍起了大智慧，说换换手气肯定能行，于是随便找个旁观者操刀捞罐子，见不凑效，又找个平时贪吃的人过来试试；还有的跑到屠宰户家里，借来挂猪肉的肉搭子，和铁条做的锚并排拴在一起，放到井底去勾罐子……
　　这些不在理的想法和创意，是那些处于困顿中的捞罐子人的惯常之举，期望借用自然之外的魔力，达到尽快捞起罐子的目的。时间稍微久点还捞不出罐子，这消磨时间的活就转到那些上了年纪的爷爷、大爷手里了。
　　只见那些老者，慢条斯理地接过捞罐子的一套家伙，往井底撒下锚，或蹲或坐在井口边，半天不挪窝，像个打坐的和尚，只是一只手不停地扬起放下，那捞罐子的绳索上下移动幅度也不过有半尺高。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有一天，邻居大爷帮人家捞罐子的一举一动，我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期间反复揣摩，总感觉他捞了几天都没有捞起罐子，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一时又说出错在哪里。
　　也不知道我那时是哪来的勇气和冲动，趁大爷到井台旁边一堵矮墙后面小解的时刻，我轻轻地将大爷固定在井沿边的绳索解开，一把一把有序地将绳索连同锚、肉搭子、长石条收起。
　　然后一手攥紧绳索的末端，一手将锚、肉搭子抛向大爷刚才坐的位置的对面，待锚沉到井底，一拉绳索，只觉得沉甸甸的，似乎又觉得是可以拉得动的东西和锚、肉搭子勾在一起了。
　　此刻，我既激动又害怕，小小的心脏，像被惊吓的兔子一样，怎么也按捺不住，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大爷的呵斥声：＂不要调皮捣蛋，乱动我的绳！＂听到呵斥声我差点没站稳，心脏被震慑得要跳出胸腔似的。
　　但我还是想极力控制住了自己，只能以含混不清、变了调的声音高声说：＂大爷，我捞到罐子了！＂大爷一边慌忙地从我手里接过绳索，一边半信半疑地诘问：＂这怎么可能？＂之后，大爷一点点慢慢收绳，不一会罐子露出了水面。当罐子提出了井口，大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还真捞到 了呢！＂
　　从那以后，我的名气一下子扬遍了半个村子。遇有捞罐子的，总是让我试一把。受第一次捞出来罐子那种兴奋劲地促动，每次我都欣然应允，我的做法就是不停地收绳、撒锚，并尽量把锚抛向井壁的周围，然后或上提或斜拉锚绳，上提的幅度尽可能大些，一般最多十几次就能把罐子捞出来。
　　但也有一次令我很尴尬。人家换了两三个人的手气，捞了四、五天还是不见动静，情急之下专门登门请我去帮忙尽快捞出罐子。去时我是信心满满，浑身上下有种风轻云淡的感觉。
　　可是，我连续撒了二十多次锚都没有明显的感觉，这时大人们都不说话了，我心里越发忐忑起来了，额头上也微微冒出了汗。但我不甘心灰溜溜地收场，还是硬着头皮不停地抛锚、收锚，也不知道撒了几十次了，突然手上有轻微的感觉，但绝对不像是勾到罐子，这时我暗自思忖：都到这步田地了，不管是不是罐子，提出来看看再说吧。
　　等到把那东西提出井口，令我惊呆了，原来锚勾住的是一个铁的罐梁，上面还一左一右带着两个罐鼻子。就在我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刻，主人家却忙不迭地说：＂好，好！虽然罐子碎了，我这个罐梁是我专门找铁匠订做的，还值点钱，以后还可以用在新买的罐子上面。怪不得罐子坏了，我那天晚黑提水，提到半腰不知怎么回事井绳断了，罐子就掉到井里了。＂经主人这样一说，我才释怀了许多。
　　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看我幼小的年纪，竟有如此悟性，经常是当面夸我：＂洋学生，真管，墨水没有白喝。＂
　　其实，我能够尽快地把掉到井底的罐子捞出来，是战争片电影给了我启发。那雨点般密集的炮弹，持续地打到阵地上，总能让对方遭受极大的人员伤亡。
　　同样的道理，只有不停地撒锚，将锚抛向井底的各个角落，才能增加靠近罐子的机会，锚、肉搭子的钩子才能更容易将处于角落中的罐子勾住。
　　另外，光靠近罐子还不够，如果捞罐子的绳索提起的高度还不及罐子高，即使已经勾住了罐子的某一部位，你也感觉不到。绳索提起的高度必须大于罐子高加上罐梁（系）的高度，手 上方能有沉甸甸的感觉。
　　由于我们家乡的水井普遍比较深，井壁上下呈喇叭筒形，井底的平面空间远远大于井口，那些坐在井口半天不挪窝的老人，他们手里拉动的锚只是在对着井口的局部区域上下活动，根本触及不到掉落到旁边的罐子。所以，他们虽然花了好长时间，却仍然捞不到罐子。
　　我因为捞罐子在村庄里出了名，一度被封为＂捞罐子能手＂，当时觉得很风光，很有成就感。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我比别人多用一点心思罢了。
　　如今，苦涩的歌谣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扁担、水罐、井绳连同捞罐子的锚和肉搭子，也被淹没在社会发展进步的洪流当中；那一口口深井犹如芳华散尽的庄园，落寞无比，只有井壁上的青苔、陈年老垢，向人们诉说着烟尘往事，似乎在告诫人们不忘过去，珍惜当下；自来水已通进农家小院，哗哗的流水似乎在吟唱着一步跨千年的时代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