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招工到鄂西车城的辙迹

　　原创：陈传厚
　　远行鄂西北
　　西行的列车摇晃在1972年的旧铁轨上，周而复始，不知疲倦，不厌其烦，不断重复地撞击着一位独行青年的心。前方的路很长很长，看不见目标，摸不着希望，无数次地猜想，总是幻觉，无数次地憧憬，还在迷惘…列车的终点不是终点，小火轮载我驶向汉江上游深境，转乘解放牌货车翻山越岭爬到鄂西北大山尽处。残留的夕阳余晖展现了一片在建或峻工的厂房，在四周群山重叠包围中，星星点点的农舍被挤在山脚一角，道路满是泥泞，透过光线中的尘灰，依稀可见疏疏密密地排列在工地周边的片片土坯矮屋，那便是建筑施工队的工棚或窝棚，当年被称之为＂干打垒＂。
　　成片的现代化厂区留在心头的新奇只不过是煞那间的片刻，却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即将报到的单位是一家建工部所属建筑施工队伍，这是多支从全国各地调集而来承建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的施工大军，应当年三线建设的国策需要而征集的数万大会战之师。当时虽不兴公司，却比现时的任何一家建筑公司的规模大数百倍，对外统称为102工程指挥部，按各支队伍来源地区，按部队编制，下设各工程团，再下分设营、连、队、班各级管理，有着中央建筑骨干队伍的背景，其实在城里人眼中只是泥瓦匠之流。我刚从泥土中来，还归泥土中去，带着这样的思想准备，走进了工程团的劳资科。大出所料：安排的岗位是临时民办教员，身份即劳资关系为工人，工资享用徒工18元/月。
　　当年哪有什么职工子女学校，山脚边坡的一小块平地上，一排土坯矮屋，镶嵌着农家的旧门窗，顶盖芦席油毡，几张摇晃的办公桌椅，几块班驳的黑板，这便是当地生产大队草创的学校，占了一大半学生份额的随军子女带着各家自备的桌凳，挤满了破乱的教室与仓库，校长与老师也是当地人衣着，谈吐唯诺，举止木纳，学识素养不如平原水乡的民办教师。原来，工程团领导也担心误了其子女的教育，就从招工队伍中选了几位所谓下乡知青来掺砂子，看着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已被耽误的一代人岂能忍心年幼的一代再被耽误？尽我所能吧。领导的英明决策也吸引了一部分有文化的青工陆续加入，师资来源基本解决了，学校也多了一些活泼生气，我却时而急不可待的焦虑，虑从何来？ 天涯何处不芳草
　　某个星期日下午，我进入了一栋现代化的铸造车间，宽敞明亮的厂房，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行车，满目的新奇感受还来不及消化，欣喜地推开一间办公室隔间，去会见一位青年技术员。当年不知有手机，也未曾有电话可留的可能与习惯，所以说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会见，就象是数天前的一次不期而遇。
　　同样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我从所在地唯一的花果小镇采购回住地，抄了一条泥土小便道，只能容两人擦肩而过，我背了一袋米，正换肩小息时，一付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片刻迟疑后，不约而同地互相道出了对方的姓名。原来是母校的一位女同学，母校原是省重点，男生占据统治地位，尽管择优录取进名校的均是佼佼者，但能与学业拔尖的男生比肩的女生却是凤毛麟角，一般不在我的视线中，而这位女生竟然是三年初中班的学习委员，而且确实名符其实，初中时代的她为人低调处事认真，却不似我般痴呆愚钝。毕业后我留高中部，她却与原班几位我所亲近钦佩的几位好友一样因出身问题而被剥夺了继续深造的机会，也曾经为之抱不平，只缘男女有别，不能维系数十年如一日的心灵交汇。
　　八年之后的再遇，竟发现原来也是一位漂亮女生。按她留下的地址找到了车间办公室，原来初中毕业后，记不清她选择了中专或是技校，其实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因祸得福避过了文革与支边下乡，毕业后进厂当工人，努力工作自学成才，被厂里提拔为技术人员，这是命运的眷顾，这是天道的酬报，值得庆幸。一根日光灯下的写字桌，一块15度倾角的绘图板，大三角尺，曲线规…眼前的场景不知有多少次曾在我的梦中呈现：在10年春秋的寒窗下，在那3年漂泊在京穗湘各大专院校的寄宿中，在那3年多独立广阔天地的旷野上，在一年多卷缩于干打垒的继续等待里，我不断地在做着同一个梦。现如令，梦想在我母校的同龄女生身上实现了，但我仍在原地止步，不，倒退，学业中止8年了，学无所长，业无所专，宝贵的青春年华不可能还有8年容我再等待。命运安排我与昔日的同学这次不期而遇，不是一次偶然的巧合，而是昔日的母校千里迢迢派专人来对我的一次奋进。于是我向工程团劳资科提交了加入生产第一线的申请。 不尊师道的学徒工
　　当年的形势是有限的国家资源优先支持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工程团新进了一批汽车与大型施工机械，下属的汽车机运连急需司机与修理技工，司机在当时可谓天之娇子，领导之下，可说是吃香天下的大爷级人物，若无足够强大的背景不可能轻易踏上这幸运之车，而汽修工尽管整日里在油泥中滚爬，但可免受日晒雨淋之苦，仍属具技术含量的少数工种之类，也在众多的年青泥瓦匠中燃起了改变身份的希望，当然也点燃了我的学一门技术作为立身之本的愿望。为了稳定施工一线基本队伍的人心，工程团领导又一次地明智决策，不在第一线队伍中抽调，尽可能在后方队伍中培训青工又可精简勤杂人员。而此时民办学校的师资已经可以满足教务所需，于是便顺理成章了。
　　原来的汽修班是一个大班，三位技术权威的师傅互不买账，尿不到一个壶里，现如今人员扩大了，索性按气味相投者重新组合，分为三个班，无论二级三级工，不管技术好差，均成为了新徒工的师傅，他们自然也均是我恭敬的师傅。不怕累不怕脏固然是学徒的本份，勤学好问也是当学生的本能，一个月工资除了一日3餐维持生计以外，省下5元钱买书，从汽修技术至机械与汽车原理的专业教材，只因为想当年母校就是如此这般教导我的。岂不知车间与学校却大不同，母校的恩师常常是不吝施教，无私奉献，跟前的师傅却是技术保守唯恐你学到，一时间竞没有那位师傅愿带我这位徒弟，惶恐也好，卑怯也罢，总不被待见。常干的是扒轮粗活，所接触的最高级别只是三级保养，至于大修业务常常是班长带两三位心腹闭门操作，只是偶尔在提前收工后作现场旁观状而已。不出半年后，便可看出门道，国营企业分工细化，按车钳铆电焊分类专业化后，又将其核心技术分解为磨轴、镗缸、油电路调试等工种，就连千分卡尺与千分卡表这类的所谓精密测量仪器也由专人专用，不允许他人有所尝试。经层层剥离后，所谓的修理工便成了装卸工，其对象不过只是汽车而已，并不存在多深奥的学问。失望之余也有窃喜，本人动手能力虽差，大脑悟性却强，这种装卸工难不倒我。用书本指导实践，以实践验证书本，所谓修理工艺就是维护机械部件的相互间动静关系，如何实现其间的最佳配合便是最可靠的运转保证，看透了这点也就看透了师傅们的那点可怜的汽修技术。
　　在汽车连里，汽修工为底层人物，而汽修徒工属最没发言权的一类，则不被师傅所待见将永无出头之日。新的大型施工机械如挖掘机、堆土机等进入工地一年后，维修人员欠缺便摆上了领导的日事议程，我看在眼里，有了新的想法。与汽车相比，大型施工机械更加复杂，柴油机的油路更是神秘莫测，新兴的液压技术更具吸引力，于是，向领导自荐。领导自然是将信半疑，但也苦于人材奇缺，选了两位资深的柴油车司机当正付班头，又召了几位新徒工，我学徒期尚未满师，与另一位年龄稍长工龄更长的汽修工居然就成了主修工师傅。 不肯服输的猪倌
　　满怀信心地到了一个新的班组，自以为理论知识不输于任何人，眼中也没有柴油机的高手，凡事自作主张，也无人可请教，常因失误造成返工事故不断，在新徒工面前颜面尽失，处境又陷艰难。新班第一次接受大修项目，由班长主持，我当副手并负责油路调试，第一次试车刚发动，运转急剧升高，黑烟滚滚，发生飞车。我当即强行切断各缸油路，制止了更大事故，但造成了曲轴抱瓦，这次事故造成经济损失，仅仅报费了一组轴瓦，但影响恶劣，激起了行内众怒。
　　领导也对我失望至极，决定给予我处分，因不是行为不端，更不是违纪违规，够不上行政处罚级别，但不罚又不足以平民愤。欲降级又找不到更低的级别可降，正好职工食堂缺个打杂的人手，就发配我去食堂打杂喂猪。我心里当然很清楚，抱瓦的根本原因是合瓦工序配合间隙过小所致，责任人是班长，飞车虽是诱因，且及时控制，可众人只究事出有因，墙倒众人推，无人肯为一个资历极浅的青工讲公道，本人只有众口难辩。人道世态炎凉，其中唯有更低层人才善良，炊事员谅我诚实本份，深表同情，只叫我喂好猪，其余杂事并无须劳神。
　　这样上班时就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正好反思其过失，行业自有形成的潜规则不容任何外来新人所破坏，若欲适应所处的环境，唯有不断地改变的自己的行为方式。看似不幸的遭遇，也有值得庆幸的另一面，面对挫折，我须有应对方式，更须及时补课，不能辜负了宝贵的时间。于是，我清理了食堂的杂物间，安放了一张旧桌，买了一本华中工学院（现为华中科技大学）机械制图教材，置了三角尺与圆规，疑似二汽铸造厂那位老同学，在以假乱真的山寨里，模拟大学工科课堂，也冒牌了一次技术员。
　　出徒日出头之日
　　三个月的惩罚很快地过去了，我又回到机修班。学徒期满时，正赶上全102系统青工技术统一考核，因为级别低，试卷均是汽车与机械的基本常识的应知应会，轻而易举拿了本工种低级工的第一名，在汽车连里也造成了效应，终于开始被人认可了。深知单凭这点尚未能立足，我主动向班长请缨长驻施工现场，一来此差事被众人视为自找苦吃；二则正是工地急须，领导常愁无人愿上工地；三是深知现场处理机械故障正是本人弱项，正须补课；一举三得之事，半年后果然取得立竿见影：受到众位司机们的热捧，因急现场施工所急，无条件加班加点处理故障，确保工程进度，也得到施工队的赞许。能被修理同行服气的是通过自学掌握了柴油机的油路系统，结束了调试油泵须到外单位的历史，领导也破例为我配置了一套调试设备。因施工机械零配件多数尚未实现标准化，易损件磨损后缺少相应配件，常需整件总成更换，造成巨大浪费。我对照报废部件进行机械绘图，按配合精度标注误差值，与车钳电焊工直接交流，实现了部分非精密易损件的自行加工维修。而让所有同行想不到的是，第一次主持大修，我就将所有修理工视为最尖端的工艺技术给省略了。内燃机的动力传递过程是：将燃油产生的活塞直线推力转化为旋转动力，只能是曲轴连杆系统，而承载曲轴运转的不能为通常的滚珠轴承（少数发动机除外），只能是一组成对的呈半圆形的滑动摩擦片，底层为钢板，面层为铝基巴氏合金，质地坚韧耐磨，行内称为轴瓦。每次大修时须将磨损的曲轴恢复其正圆度，然后选配相应尺寸等级的轴瓦片，由于磨床加工的误差，磨工又不受理修理工的要求与检测，不可能保证与轴瓦片配合精度，所以在组装前还须进行手工刮研，以达到尽可能小的安全间隙与尽可能大的接触面积，这便是合瓦工艺，精入此道的技工常常以小米粒般的接触点痕遍布瓦片状向同行以示炫耀，完成一台发动机的这套工序常须三人10多工作日，在当时的汽油发动机修理行业中是通常的做法。在我离开机修班十多年后，一直沿用这样的做法。40年后的现代汽车大修规范也正是如此这般。 亲手砸碎了高考梦
　　三年后担任了班长，评上了先进，这个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国家恢复了高考，而且招生范围竟然还包括了老三届，似乎新机会来到了面前。这个消息若发生在1969-1972年间，我会视之为救命稻草；若是在1972-1977年间，我也会不顾一切地为之一搏；经过四、五年的艰辛，从徒工到班长，已经看到了技术员的希望，不甘心8年计划就此半途而废。学业已荒废十多年，能回忆的课本只停留在初二的水平，外语全部退还给老师，如何能与应届高中生们相争？想当年千军万马抢独木桥，现如今已积累了10多届的考生，竞争将更是激烈，能录取的希望十分眇茫。当下正是汽车连用我之际，工作压力大，如何分心？即使有千或万分之一的侥幸中第，将会是又一次的重新开始，而且还未知专业，新的前途在哪里？三、四年后我又会从何处开始？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目下我已步入中年，还有多少年华可以重新来过？ 十多年的青春期经历了多次的重头再来，一事无成，所以我当年特别珍惜已获得的小小成果，尽管在很多成功者眼中微不足道不屑一顾。当然所谓的成果也是党的领导与培养的结果，把一切交给党，一切听从领导安排，一切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不能辜负领导的希望是不容置疑的选择。如果当年思想境界再高一点，毫不迟疑地将奋斗成果全部交还给党，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再去争取一次新的胜利的话，真不知道后半生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殊不知这次的放弃，是一次固步自封鼠目寸光的错误决择，患得患失，顾虑重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全是性格所致，误害一生。什么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人生起伏，皆是常态，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一次小小的成功或顺利，便轻易满足，非遭绝境，不足以死中求生，唯有在逆境中才可激发拼搏之力，这便是时势促变。不知决定命运的是性格还是时势？所以不思进取，反被所累，胜于忧患，败于安逸，只因当年的不愿重新开始，以至后来的无数次从头来过，自然是后话。人生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可吃，唯有向前看，向前进…
　　1984年，二汽建成投入批量生产，102系统进行南北分家，多数队伍归还来源地，余下1.5万职工划归湖北省建委管辖，组建为湖北省工业建筑总承包集团公司，我也随公司迁往襄樊，再也没有回过车城，我不想重走回头路，无论艰辛或悔憾，均已逝去，就象曾经奉献过的青春，记忆中所残留的只是车城的辙迹。
　　作者简介：武汉一中1968届高中生，1969年到洪湖县曹市区马口公社插队，1972年招工进十堰市花果区102工程指挥部四团汽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