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长大

　　聂学剑
　　有位副刊编辑跟我说，你给我们写点乡土方面的稿子吧，现在很多年轻作者因为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写不出那样接地气的文章。我一个激灵，原来，在乡下长大，居然还有这样的优势。
　　十六岁之前的那些日子，一直在乡下过着无比安生的日子。那个时候，受到种种蛊惑和鼓动，头悬梁、锥刺骨，闻鸡起舞，像苦行僧一样念书，要跳出农门，冲到城市里去。完全不珍惜在乡下那些成长的日子。夜幕里天上的星星，村外田野的虫鸣，还有衬托出更加宁静乡村夜晚的零落犬吠，现在写来像诗一般的情景和意境，于当时少年的心目中，却是熟视无睹一般。
　　夜深了，一灯如豆，并不在窗台，而是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少年用心演算代数或者几何。身影犹如一个宁静的剪影，映射在一根根秫秸杆用麻绳密密编扎起来的篱笆隔断上。娘一觉醒来，心疼地催促我睡觉。次日清晨，我又早早地出门，跟到村头的小河坝上念那些叽里呱啦的英语。每一个寒暑假，娘都因为心疼她最小的孩子而妥协，这书念得太苦了，咱不学也罢。
　　可是，日子就在那里，田里的农活就在那里。收湿晒干，奔波耕种，土里刨食的收获，卑微而冰冷。所以，还是要念书。中国乡土里，唯有读书才是乡下连接城市窄窄的田埂小路。
　　望而生畏的是乡下那些贤达。他们红光满面，推一辆自行车，穿着相对整齐的服装，打扮得像个干部。县乡真正的干部倒是文质彬彬，他们即使偶尔蜻蜓点水般地下乡，倒也不会逗留太久，甚至不愿打扰乡下人家。而这些邻村的光鲜农民，最喜欢出入于村头巷尾、田间地头，他们或高谈阔论，或指桑骂槐，最终就是赢得那些朴实大众的仰望眼神。临近饭点，终有那些心思活络的人家，会主动邀他们去家里吃喝。这些人，便借了酒劲，再次指点乡下的江山。他们是那些乡间干部的代理人，占尽了老实人家的便宜，物质上还在其次，主要是在精神上一直处于上风。
　　少年的我难以容忍他们的嚣张。但是，又手无寸铁，只好自己在心里暗暗用劲。中考，就可以改变命运，我考了全县的状元。左邻右舍都在夸奖。贤达们却有不同的声音。他们说，没有啥，中专毕业不就是教个小学嘛，混个商品粮吃嘛。其实，我的最高理想就是当个老师，在一方讲台上，读台下几十双明亮的眼睛。贤达们的这番话，深深地刺痛着我，最终我选择了一个与教书完全无关，我自己极不喜欢的会计专业。因为，哥说会计吃香，跟领导能走得最近。
　　学会计四年，不及格却是常态。那些数字，再也不像念初中时那么顺从老实。我对它们，原本就不感兴趣。我之所以再次去接触它们，是因为想通过它们出人头第，让那些乡贤们不再无知地洋洋得意。
　　又过了若干年，我东奔西走在城市。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回到乡下，心也静不下来，几乎再也没有真正地安心呆过。关于乡下，像是被遗忘了一般。做法制报记者，常常去乡下采访，不过是真正的蜻蜓点水。走走看看，再被牵引着座谈，写一篇官样报道，歌颂的居然大部分是相关乡贤。说他们如何为村民化解纠纷，又如何为政府分忧解难。
　　直到某个夜晚，我在附近的小河边散步，一抬头看见城市灯光之外天幕上若隐若现的几颗星子，才蓦然惊出一身冷汗。从望而生畏到津津乐道，我居然在城乡之间，弯弯绕绕地走过了几十年。如今，我已是人逾中年，那些乡下的感受宛若被尘封了一般。
　　乡下不只有诗，更有许多现实的不堪。比如，那些所谓的乡贤。正是和他们赌气，我才人云亦云地屈服于世俗，选择了一个自己厌倦的专业。在乡下，我们一直渴望的是，走出去，走向远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除了为稻粮谋的那些报道，我还写一些零碎的乡下感受。它们，因为是追忆，而变得光鲜如清晨的露珠一般。露水，经不住阳光的考验，太阳一出来，它们就消失了。
　　在乡下长大，有诗，有痛，有不堪。把它们如实地记录下来，这才符合我现在这个做记者的职业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