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连往事·小院 逐渐到了被孩子们叫阿姨的年纪,总想着写点什么,于是有了这篇文章。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篇回忆性质的文章居然会写给这个地方,大概这算是我浅薄的人生经历中最为复杂的部分了吧…… 谨以此文,纪念往事,祈祷故人往生极乐,愿在世的人一生平安。 ——序 八连的杏树老掉了。 母亲这样说时,我正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出租屋内啃着西瓜,懊恼错过了今年第一批成熟的杏。母亲的语气很平淡,与不久前送走常年生病的奶奶时一样平淡,好像那真的只是相当正常的一件小事。 "只是一棵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我说,然后嚼了一口西瓜,"而且万一没死透呢?你又不是树,怎么知道它是睡着了还是没了?" "熊孩子,说话这么不中听……"母亲轻轻笑起来了,言语中透着嗔怪,却并不生气,仍是以商量的口吻试探着询问,"要不……你回来看看?我给你报备,不然等下个月就没时间了……" 我含糊地应付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继续嚼着西瓜,后来索性失了耐心,用黏糊糊的手指直接挂掉电话。这个时候的西瓜滋味并不寡淡,但我分明觉得口中汁水饱满的西瓜好像没那么甜了。 其实我是想回去看看的,但由于各种原因,加上疫情管制严格,原本说好过几天就回去,却最终拖到了八月份。提前结束了在上海的考研集训,我赶在新一轮疫情爆发之前回了青岛,之后立刻拖着行李箱返回家乡。两星期的自我隔离结束,我开始享受自己迟来的暑假。城里乡镇上都逛了一遍后,由于爷爷生病住院,在母亲的催促下,我才借着收拾东西的理由,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八连的村子。 这个村子似乎完全不受时间的干涉。从我第一次来,大约十年的时间,竟没能留下丝毫变化。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村子一如既往地安静,村民以老人居多,三三两两聚在房头,或打牌,或谈天侃地。夏季的风吹过路边的树,发出飒飒的响声,伴着蝉鸣应和着记忆中熟悉的旋律。那排房子还是安静地立在河边,房前是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以前人都在时,树下阴凉处常放着一张床,还有几个凳子,便于大家乘凉休息——房后是家里的菜地,被精心打理过,供给我们几家人不少绿色蔬菜,再往后就是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水塔,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现在对我们这年纪的人来说多半只是充当地标。 母亲与继父直接去了后面的菜地,而我则进了前院。看着前院那片有些陌生的衰颓,我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在了。 院里有两棵粗壮的老杏树,其中一棵还枝叶茂盛,而另一棵明显已经失去了生命力,蔫了的叶子微微卷起,打不起精神似的垂下脑袋,还有不少已经干枯,随着风慢慢落下,堆积在树根处;院里过了花期的牡丹和芍药还是那样高大,但叶子较以前暗淡了不少,有的已经开始发黄打蔫,还有的招了虫,叶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洞;石榴树倒是长得不错,高大茂盛,沐浴在阳光下,已经结了不少果,有的树枝已经被石榴坠得低垂下来,山楂树还没到结果的时候,却也长得不错,还有其它的一些果树,有的略微枯萎,有的还算茁壮;角落里倒是有其它一些花,我叫不上什么名字,不合气氛地盛放着,色彩极其艳丽,像初生的年轻人,对抗着周围大片的压抑。 从前院里的植物远多于现在这些,长势相当喜人,整个前院都常年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不像如今只充斥着泥土的腥味,大概是今年两位老人相继生病、疏于打理的缘故。 变化当然还是有的,每家都有,每家都会有,只是那像家族里的秘密,被前后门封存在小院里,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记忆中的小院,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机勃勃的,远不像今日这般衰败。爷爷喜欢花,也擅长养花,院里种满了花,以及各种果树。 最养眼的是牡丹,大概有四五棵,长得相当茁壮,枝叶精神地挺立着,舒展着,到了花期时开得格外盛。古人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即便是今日,牡丹也一直被作为国花看待,家里的长辈,传统一点的,几乎都喜欢拍下牡丹花来当桌面或头像。小时候我最欣赏不来色彩艳丽的花,也无法理解这句话,后来见了盛放的牡丹,倒也逐渐开始欣赏起来了。 母亲再次结婚之后便开始喜欢养些花花草草了,只可惜毫无经验与天赋,除了勉强养一点仙人掌与其他多肉植物外,娇贵一点的花买来后最多在家里摆放几日,待花瓣似落非落,就直接连花盆一起搬上车送回八连交给老人照料。八连的前院因此摆了大大小小不少花,譬如蝴蝶兰、栀子花,以及其它。那些被精心照料的花草很快便呈现出与在母亲手下时截然不同的状态,高高昂起头,有的已经盛开,有的含苞待放,像是不满于母亲黑暗料理的叛逆儿童被送回爷爷奶奶家里"避难",借着隔辈亲的优势朝前来探望的母亲炫耀示威。 院里的果树也种了不少,最引人注目的就要数那两棵老杏树。我来这个家差不多十年,最初的印象里,它们就已经有些年份,长得粗壮茂密,透出与两位老人一样的权威。每到结果的季节,两棵树的枝头总会挂满了将熟未熟的杏,有的个头偏大,显得摇摇欲坠,把我们馋得坐在院子里抬头眼巴巴瞅着,盼着那些杏快点由青变黄,好让我们一饱口福。我们这些年从未买过外面的杏,总觉得不如家里种的好吃。每年第一批杏成熟的时候,不等我们开口,嘴馋的母亲就抢先带着我们回家,拿着摘果器笨拙地够最高处的果实。长在高处的果子晒足了太阳,熟得更好,味道也更甜。自家的杏个头很大,甜中微微带着酸,放在冰箱里冰着,是夏季解暑的佳品。往年一到假期和周末,我们就扔下手头写了一半的作业,借口学累了出门散步,走上一段不远不近的路来到八连,拿几个冰好的杏啃着,并央求爷爷摘上半袋,慢悠悠地走回家,到家时鞋上全是泥土,手里提着杏,另一只手往往还攥着自制的"生态瓶",一边挨着骂,一边照常忙着吃杏。这个杏的品种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杏核可以吃,晾干了的核用榔头砸开,里面的杏仁饱满微甜,一度被我们当作消遣的零食。后来问起母亲,才听说那两棵杏树原先是奶奶嫁过来时种下的,算起来比母亲这辈人都年长,像极了这一家的守护神,常年在院里默默陪伴,见证着几十年来人与事物的是非变迁。 除了杏树,院里种的石榴和山楂也不错。以往到了季节,重视家庭的奶奶常常一个电话打过来,催着我们所有人回家吃饭,然后将后院的菜以及前院的山楂和石榴大包小包塞到我们手里,还一定要我们评价。见我们爱吃,她总会眉开眼笑,而爷爷照料果树也更有动力。熟透的石榴籽颜色红艳艳的,像满满的红宝石一般晶莹剔透,而它的味道也配得上好看的外表。一向嫌吃石榴太麻烦的我索性买了榨汁机,让妹妹和母亲剥好石榴后放进去打成果汁,过滤之后或者调味直接喝,或者拿来做一些点心。买的鲜山楂味道很酸,很长时间内不敢碰山楂。后来偶然尝到了家里种的山楂,酸酸甜甜的,完全可以吃个够,遂对山楂产生了好感。然而山楂吃多了总会倒牙,有时还会胃痛,喜欢烹饪的母亲就干脆自己学着做起了山楂糕,用上好的食材调料,做出一大盆来,分一小半给我们,多余的则分给各家品尝。吃到山楂糕的人,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也往往会拿家里好的吃食作回礼。 还有其它的一些花草树木,在院里长得旺盛。奶奶行动不便,平时总喜欢坐在客厅沙发上,透过窗户看着院里生机勃勃的景象,或者与院中打闹的我们对视,以此打发时间。曾经院里还种过一两株罂粟花,花朵异常妖艳,果实与书中的图片一般无二,只是略微小了一些。后来被爱开玩笑的小姑父说得害了怕,担心惹上麻烦,于是不久就拔除了,也不知道结的果实是怎么处理的。 从四五年前开始,奶奶身体状况变差,家里人陆续生病——院子里的植物长势就不太好了,尤其是杏树,像通了人性一般,结的果实越来越少,枝叶也不再茂盛,无论怎么打理都没有效果。后来,奶奶身体有段时间略微好转,那棵树便重新开始生长结果,直到病危。像追着奶奶而去似的。奶奶去世之后不久,那一棵老杏树也枯死了。 母亲已经从后院进了房内,从我这边的角度正巧能看到她。我面对着客厅那扇窗向屋内张望,心里仍期盼着还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什么。 只可惜,屋里除去母亲之外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连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都落了灰,更增添了几分冰冷。 母亲走到前院,有点可惜地看着那棵枯死的杏树。 "一直等着你去后面看看那些菜,结果你赖在这里不走了。"她将手里刚摘的菜塞进不知从哪里摸到的塑料袋中递给我,"你一直站在这里干啥呢?" "没什么,妈。" "没有别的事就走吧。" 母亲嘴里念叨着,随手拍了点花和树的照片,拿着包出了门,示意我关好大门后去找她。 我站在门口,郑重地用手机给小院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轻轻关上大门。 八月底傍晚的风带着舒适的凉意,在我身边轻轻拂过。似乎是错觉,耳边又响起了杏树熟悉的"沙沙"声,我猛然回头,这才意识到不会再有人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开,也不会再有一位连坐轮椅都费劲的老人,颤巍巍地端着刚摘的杏,一边数落我见外,一边催我快吃。 坐上车,再次抬头看去,只有村后那一座老旧的水塔还默默矗立在原地,始终如一地坚守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坍塌。 脑海中突然之间就浮现出了《城南旧事》里的一幕——毕了业的英子将要从家里赶往医院时,心里默念"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虽然情形并不太相同,但我好像突然之间就有点理解那种心情了。 院子里的杏树老了,我们也都将不再年轻。 (摄影 旅途) 作者简介:平姨,90后大学毕业生,写作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