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从记忆的桑林飞过

　　这两天看到韦应物的《东郊》，其中有诗句，＂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看到这句诗，我脑中立马呈现出下面一幅画面。
　　＂夕阳落下树梢，隐在灰色屋脊后面，低空中金黄的霞光慢慢隐褪，我的眼前是一片枝叶扶疏的桑林，身后则是错落在青瓦房的村落，中间相隔的是一条小路。桑林有两米多高，晚风中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而其中有梢头猛烈摇晃处，是母亲在其中匆忙地采摘着桑叶。黄昏时的乡野很静，偶尔有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咕咕、咕咕’，更添了几分寂然。天色渐渐暗去，我站在那，只盼着早点回家。＂
　　那应该是我十岁出头时。为了增加一些额外家庭收入，我家也仿效乡邻，将村东边的二亩田地植了桑树。这二亩田地见证过我家欲求生活改善而尝试过的努力，短短几年，父母在这小块土地上种过萝卜，种过地瓜，这次又植了桑树。这次种桑养蚕，显然要比以往尝试辛苦很多。
　　冬日刚过，母亲便会买了蚕卵，那是一个A4大小的黑色纸张，上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小米粒大小的卵。将这些卵置于二十多度的温室中，它们便渐渐孵化，孵化出来的幼虫十分小，黑色的，如蚂蚁般，这时将剪碎的桑叶放在黑色纸张上，这些蚕宝宝便会爬上桑叶享受它们的第一餐。
　　蚕生长是十分迅速的，它们几乎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当然饭量也是出奇的大。等到蚕大小如手指般时，一天要喂食三顿以上，每天这些蚕都要吃掉一座小山大小的桑叶堆，所以全家早晚都要去采摘桑叶，每次都要采摘十几袋子。
　　我当时对养蚕是颇有怨言的，因为首先家里堆积的桑叶占去了很大空间，而且因为撒石灰水，家里飘散着浓烈呛鼻的气味，再者便是自己也要充当劳力，伺候这些＂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蚕，采摘桑叶，清理粪便，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终于等到这些蚕不再进食，身体中显现透明的光亮，爬进一个个纸方格，开始＂作茧自缚＂，忙碌才算接近了尾声，可怜的蚕不知道它们不过只是制丝的工具，哪怕织好了茧壳，也等不到自己破茧而出产卵的那一刻，它们注定无法完成生命正常的轮回。
　　养蚕虽然辛苦，但也有乐趣，这乐趣便是那桑树林。桑林一人多高，每行之间间隔一米多，这就形成了一个个桑叶覆盖而出的＂甬道＂，我们经常穿行其中，进行着秘密＂军事行动＂，而最好的时刻，当还是桑葚成熟时了，桑树在完成授粉后，便会结出桑葚，桑葚随着时间从青绿变成粉红，粉红成深红，深红又转为深紫色，深紫色自然是品尝的最好时刻，此时的桑葚甜而不酸，我们钻进＂甬道＂中，面对着一簇簇的桑葚大块朵颖，直吃得嘴角上、手上都涂满了紫红色。
　　而不管是我在桑林中充当劳力忙碌时，还是玩乐时，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我都会突然停滞，仿佛那声音带有让人灵魂出窍的魔力。乡村里有很多鸟，燕子、白颈老鸹、麻雀、斑鸠，这些鸟，我都经常看到它们的身影，知道它们筑巢在什么地方，唯独布谷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啼鸣似乎是从春日的虚空里传来。而且我回忆中，似乎再也没有在其它地方觅见布谷鸟的叫声。
　　如今，生活已大大改善，再也无需辛苦养蚕，囊昔的桑林早已成了工厂，乡邻们也都住进了社区楼房，城镇化的建设如火如荼，誓要抹除以往农村的形象。
　　我曾经以为，当我哪天回到故土，乡村还会在原野中升着徐徐的炊烟，可我不过出走十年光景，乡村已环绕在车水马龙的喧哗中。这毕竟还是好的，我不可能因为我一时的思旧幽情，就希望我的乡邻还踩在泥泞的乡间小路，还住在时常漏雨的青瓦房下。
　　直到大学时，我都还在为出身在农村而自卑，但一开始工作，开始在城市生活，我转而立马为出生在农村而骄傲，这其中竟然没有任何过渡，每次家庭信息填写，我都骄傲地在父母名字后边的职业一栏，写上＂农民＂二字，虽然我们久已没有了耕地。我这样并不是为我走出农村而自豪，而是为有美好的童年乡村生活的记忆宝藏而自豪，尤其是这记忆只属于那个年代，只属于那个地方，是无法再现的。
　　还是有惋惜的，仿佛是我远走的身后没了归途。我只能流离在外，寻一个城市安家，在一个没有童年记忆的陌生地方，去生出新的根须。
　　现实就是这样，当我们明白，我们从远方归来，不再是少年，家乡等在原地，却也早已今非昔比，我们只能怀念着布谷鸟的叫声，继续回到他乡，在异土开辟新的归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