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天堂（散文）

　　2014-08-04
　　一定还有许多悲欢沉埋在时光深处。
　　青丝白发，看着自己在灯光下一截一截老去，世间恐怕没有比这更无奈的事了。
　　在续续断断的记忆里，一个少年正寄身在一爿杂货店里伏案疾书，屋顶的尘灰覆了一层又一层，那多像一颗种籽于沉默中发芽。此后是衰杨荒野，是似是而非的楼兰古迹，是滚滚黄沙。陕北的某座高墙大院下，尽管每一次他都要费力迈过那道巍巍的门槛儿，但摸摸粗砺的胡茬，他确定直面与无畏是必须的。深巷，火光，到难以名谓的天空下捧一碗味道怪异的细面，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他顾自凝神，旅途中的忐忑无过于此。而后一条大河浩荡而来，他在河边洗脸，他在草丛中折一朵白花，他在轰然的铁轨击打声中蓦然仰面夺视——看另一个车窗后的自己，江淮的水落石出到了。
　　其实，一切的回望皆是虚拟。着了淡妆的仲夏淡淡逝去，云马在山顶疾驰，树木们一例保持着某种神秘，要晓得，哪怕是居高临下，于密密麻麻郁郁葱葱的勾勒里，去分辨一条小溪的喘息也是徒劳的。终于稻田里的微小涟漪荡了开来，雉鸡向远处奔走，偶尔有皮肤黑黑的汉子站在田垄上吐着烟圈儿。每日都要笨手笨脚地撞入到这样一幅油画里，齐腰深的离愁被轻轻抹拭，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湿漉漉，淋淋漓漓，哪还能容得你的小心翼翼，所有的婉转迂回一下子变得爱憎分明，你被接纳也被永隔描摹之外。
　　都是前因。穿梭在淝城的天桥寂寂下，一名面目模糊的比丘尼拦路稽首，她要赠你观音大士普渡名符，她要你签字在功德薄，她要你慈悲施舍，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虔诚。悟不透，拗不过，逃不得，终于当啷一声之后，你在比丘尼微讽的笑意中落荒而去，不曾想，山后依旧是山，水后依旧是水，更多的比丘尼散落在脉动的人群内外，她们的笑意中同样满布微讽。一路挤挤拥拥，不乏有更多的善男子善女子与师太们打着荒谬的机锋，甚至聊到火热之际，执手看相，摸额断命。那时候，阳光正刺透厚厚的云层，细小的埃尘在指缝里兀自飞舞。勘破虚幻，直指人心，竟乎就是这个样子？
　　某某街某某茶座某某号，你与自己说起过往的种种，窗外闪烁着媚眼的霓虹。幽静而简陋的一段光阴，若有若无的深邃一瞥，服务生羞赦熟稔的一个响指。白水，画册，巨大穹顶。谁知道平行的另一空间里有没有坐着一位智者，他看着你的暮色松动，看着你不动声色地哼唱，看着音乐化作黑人的白骨。最怕太久的等待之后，是一腔精致的碎瓷，青花凋敝，烟云横生。所以，无望是幸运的神祗，好过得到又抓不住。
　　有一树樱花一直绽放在上个世纪最末一个年代。不似少年的孤愤，不似浪迹处的荒芜，也不似岁月在这端因果交错。它是一个春天，它平静，它飘荡在雨水之上，它是一首没有结局的送别诗。＂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可有青骢白马遗落在那年那月，可曾有绕梁的余音回响在寻常巷陌，可曾有高飞的纸鸢，可曾有彻夜不眠？散了便是散了，禁不得要唱下去，＂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是谁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特别是回味到无味之处，能够剩下的，便惟冷硬心肠与羁旅情怀了。生命本是一场路过，再多的悲欢又能点缀些什么。侧听蝉吟，背对花落，然后怦然散尽，然后失忆，然后与自己，势如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