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年冬天的酸菜

　　那年冬天的酸菜
　　〔一〕
　　深沉的瞌睡，被母亲叫醒来的时候，正是鸡叫头遍。我一手揉着眼窝里还未清醒的瞌睡，一手极不情愿地接住母亲递过来的一碗冒着热气的馓饭汤。
　　馓饭汤，就是昨晚吃剩下的馓饭，被母亲在锅里弄碎，再掺上一些开水与酸菜后又热了一遍的汤。父亲和我一人端住一碗，稀里哗啦吃了起来。吃完了，人也渐渐清醒了，才知道这是晚上临睡前父亲就决定了的事：明天起早，跟他去30里外的盐官中川买菜去。
　　我们一人背着一个背篼，父亲的大，我的小。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正是半夜三更，头顶着漫天星星的黑夜。一步一步地摸出村后，沿着拐来拐去的山沟一路而下。经过上湾里、小崖、大崖、下湾里、鸭豁里，到万家梁时天才明了。顺着村庄弯来弯去，叫30里路，实际上比40里还远。走过一个村庄就歇一会儿，父亲掏出旱烟锅，吸上一锅。一明一灭的烟火中，我看着父亲满脸的胡茬子上挂满了白白的冰霜。
　　夜啊，实在太黑了。尤其在天将明的时候，突然一下子黑得摸不着路了，简直就是漆黑一团。黑得使人有点恐惧和惶惶不安地难受。
　　后来读书才知道，天将明时的这段夜，有个文雅的名字叫：＂黎明前的黑暗＂。
　　山路上，一路高高低低坎坎坷坷。偶尔一段宽阔些的，父亲就似乎有意地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我，就赶在前头与父亲并排着走。这时候父亲就又说起了他永远也说不完的历史……＂前天晚上开会，某某某又追问：‘你这个历史反革命份子，三青团，国民党员！为什么要加入国民党？啊？你就是想变天，想有朝一日推翻共产党的天下啊？是不是？你说？……’。我的历史问题，记不清我已经交代过多少遍了，现在越说越说不清了啊……＂。
　　我知道，父亲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就着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写＂交代＂。常常一写就是半夜，人家常常说是＂不彻底＂。我从父亲写的材料中早就了解，那个＂国民党员＂是父亲在校读书时加入的。大概是民国三十二年吧，在礼县中学念书的学生集体加入三青团（三民主义青年团）。不久后，又说是什么＂党团合并＂，由县党部负责人介绍：＂集体转成为国民党员＂了，父亲是其中之一。这段历史，《县志》上都有记载。解放后父亲响应党的号召，及时地向组织作了交代。他们是一大批人，政府以＂历史一般问题＂作了结论并安排了工作。1955年，父亲在＂三反五反＂运动中遭人诬陷，新账旧账一起算。＂现行＂加＂历史＂被叛七年。1962年农历十月，于新疆某劳改农场刑满释放回家。＂文革＂刚一开始，就又被作为＂国民党的残滓余孽＂揪了出来批斗。因为＂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两个对立的阶级＂，＂加入国民党就是想推翻共产党＂。＂历史不清＂的父亲，长上一百个嘴也是说不清的。
　　父亲絮絮叨叨一路唉声叹气地说着，我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我心里其实是很不愿意听的：一是还没有睡醒的瞌睡一直困扰着头脑。二是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的旧话，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心里想着的是：就因为你的这些问题，我是家庭里受害的头一个。比如在村里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时，不小心斗个嘴打个架，都成了我的＂短＂，被人天天往出来揭：＂反革命劳改犯的儿子＂……
　　万家梁村下山，好像叫西沟里，康集寨。记得过了几个村后到了一条很大的河边——盐官河，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条河还有一个很有些＂文化＂的名：＂西汉水＂。十月的天气，河边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没有桥，父亲手托着我的手，一步步缓缓地过。裤脚挽到大腿跟，走在刺骨的冰凉里，冻得人心里都在不住地打颤。父亲说，过河的常识是：脚掌要贴着河床沙子往前摸。脚抬高了，上面重下面轻，就有被水冲走的危险。眼睛不敢看河面，一看就晕。头抬高，＂两眼平视前方＂。或者干脆闭上眼睛，一步一步慢慢地过。
　　走进一个名叫＂郑家磨＂的村子里，有人把我们带到了他家的园子。园子里的好菜全都收光了，剩下一堆一堆的菜叶子，基本上全是＂包包菜＂上剥下来的外皮。一些变黄了，有些已经腐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我们以一斤五分钱的价格说成了。他让我们自己检，装满了背篼，背篼上有我们在家时早就准备好的捎绳，再捎上一些。过秤时，父亲的七十几斤，我的四十几斤。主人良心，给我们抛掉了零头，按总数结了账。父亲给我悄悄地说：＂占了人家十几斤便宜＂。
　　完了后，父亲拿出我们带的黄番面馍馍，要了他们家的碗筷和开水。我们一人泡了二碗，算是吃了午饭。父亲又急急忙忙掏出他的旱烟锅，吸了一锅烟后我们又开始上路了。走上一阵，歇一歇。回到家里时，又是个半夜鸡叫。
　　那年我已15岁了，按说15岁也不小了。村里有俗言说：好儿子十五替父当家呢。由于经过监狱折磨的父亲，如今又是年老体弱多病，天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二亩＂自留地＂上的农活基本上都是我的。下午放学回家，我还要放牛割草。无所谓当家不当家，家家早晚就是这些活儿，谁不想干也得干。生活环境造就的营养不良吧，我身体一直很弱，个头太小。记得小时候不长，急得母亲常在人前说：＂我这娃吃下铁的，一点都不长＂。是的，村里的同龄人都比我高大。学校念书时，加上我耳聋，父亲给班主任老师叮咛又叮咛，让我坐在前排。个头不争气，相貌又不恭。还有父亲＂反革命＂的家庭背景，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抬起过头。这一回负重走几十里路，鼻涕一把的泪一把。在父亲一路唠唠叨叨的责骂声里，坎坎坷坷，磕磕碰碰，终于摸进了家门。
　　这情景，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二〕
　　菜买回来了，第二天，我上我的学，父亲又按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劳动中＂运动＂挨上了，他继续又是＂专政＂的对象。时不时地就得接受一场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吃一顿皮肉之苦。每到夜晚，又要凑着煤油灯，写他永远＂交代不清＂的＂交代材料＂。我，不得不挤上半边桌，或者爬在桌边的炕上，借点灯光写老师布置的作业。
　　我们把菜背回家后，这制酸菜的工作就是母亲的。父亲和我，顶多帮着母亲从井里往上来打点水。给一家人要做饭，还要喂猪，喂鸡。要干所有零零碎碎家务活儿的母亲，捞着她早年被干部绑断过，如今长着一块伤疤的疼胳膊。一百多斤菜一刀一刀，整整切了三天。酸菜的制作不复杂，母亲一刀刀切好后堆在一边，再用竹笼提到井边。父亲或我忙里抽空帮着打水。我看着母亲被冻红冻僵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淘。将菜中的杂质及绿汁揉搓出来，最后捞出一把看滴下的水，水清了就算淘净了。完全淘净后，又一笼一笼地提回家。再一把一把的压进一口大锅里煮或者蒸〔我们叫＂查酸菜＂〕。到了一定的火侯，将熟了的菜倒入缸里，倒满一大缸，加上些＂酸菜（酵）母子＂，〔叫浆水脚子〕。然后加盖封严，就再不管了。吃时，只管一碗一碗地往出来挖就行了。一般只要弄好，这酸菜几个月都不会坏。稍有大意弄不好的，几天就坏了。
　　酸菜，农人一年四季天天不离。一到冬天，地上长不出菜来了，就必须在入冬前，准备好一家人整个冬天的口粮。这就叫：＂冬酸菜＂。本地的野菜寻不上了，就去外地买。
　　酸菜，山坡上野地里，所有人能吃的家菜野菜都是做酸菜的材料。比如苜蓿，苦苣等以及家种的白菜，萝卜，洋芫根，包包菜等等。据说芹菜酸菜算是最好的，可是芹菜好像我们那时还没有见过。苜蓿，在＂三年困难＂时期实实在在地救过我们的命。做酸菜时一般选新鲜的，嫩的。老了的，就柔筋筋地不好嚼了。苦苣，还有个大名叫＂败酱草＂。这败酱草是一味中草药，能清热解毒。是中医常用于治疗＂阑尾炎＂＂肠炎＂等病的常用药。苦苣，遍地都是。说是咱的邻居陕西关中平原的＂八百里秦川＂大得很，却没有苦苣。原因是被当年那个戏里的王宝钏，为了争取婚姻自由，与当着宰相的父亲三击掌后，一个人独居寒窑十八年，把苦苣给吃光了。真的假的，陕西大地上有没有苦苣不知道，离咱太遥远，这些，其实咱们也没必要知道。
　　苦苣也开花，苦苣开的花叫＂苦菜花＂。很小，形状似蒲公英。小小的花古铜钱一样大，像模像样的。然而，一个＂苦＂字，像命苦人的命运一样，就让它漫山遍野长成了草。谁也没将它看成花。
　　＂命运＂是什么？命运无非就是一句话吧。比如山坡崖崖上到处都有的＂腊眯子花＂，那花的形状比苦菜花还小呢。近年来好像时来运转，有人一句话它就身价百倍了。花的名字也雅了起来：说是叫＂迎春花＂。于是被人连根挖出，抱回家精心供养成了盆景。惹得人人效仿，市场上一盆千金难求。好像一夜间就出人头地，一步登上了大雅之堂。再比如与苦菜花一样的蒲公英，人人赞美，在小学生的课本上都一朵朵开成了＂降落伞＂。可谁个赞美了苦菜花？
　　有，有呢，上世纪六十年代读过一本厚如砖头的小说叫《苦菜花》，记得作者好像是冯德英。当年读的时候，心里很是沉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不管家种的菜还是野菜，大多都是中草药。例如萝卜就叫＂莱菔＂，萝卜老了开花结的籽就是中药＂莱菔子＂，一般是治疗肝胃不和的主要药。农民大多没有文化，不懂什么养生，更不懂什么菜对什么病有益。一年四季粗茶淡饭，又很少锻炼和讲卫生，但大多数身体健康，长寿。我想，这应该与常年天天吃五谷杂粮和各种菜有关。
　　酸菜，酸菜，以酸为主。缸里刚挖出来时，酸得人口里噙不住。一般用清油蒜苗等炒一下，再兑上些水，加在饭中就好吃得多了。可在生活困难时期，家家都是从缸里挖出来＂生吃＂。用清油蒜苗炒的有，可能是极少数的人家。
　　家家都有两三个缸，有大的也有小的，小的叫单缸，大的叫双缸。在那些年里，几个缸都不够用。因为粮食太少，酸菜，至少是一家人三分之一的主粮。于是逼着人们便千方百计的寻找能装酸菜的家具，最好的当然就是木桶。村里好多人家里都做了木桶，这又大又圆的桶，只有木匠才能做。自己准备好板子和＂圈＂，就请木匠师傅做。
　　木板条子不好找，这桶圈更不易找。大桶，口径一般都接近一米半左右，外面要箍三道圈。这桶圈最好的是铁圈，须在铁匠铺出钱打。那时候的几块钱都是人的＂命根子＂啊，所以能掏出几块钱打铁桶圈的，全村50多户人家，是没有几户的。更多人家的桶都小，因为小桶不费材料，做起来也不费事。我家的桶自然小，是两道圈箍的。一道是木匠用他传统的老手艺，不知用一种什么树的皮制的木圈。一道是父亲去亲戚家要了几尺铁丝，两根铁丝背在一起拧成的。
　　村庄里，我的家庭实在太穷了。我们把菜还没有买回家时，父亲就到处张罗打制木桶的材料。东拉西凑的找够了，请匠人将木桶做成了时，买回来的菜，母亲淘好准备煮时，一部分已经腐烂了。烧锅又没有好柴，都是我刚拔回来晒得半干的草蒿柴。母亲就在烟熏火燎中，一边擦眼泪一边烧锅煮菜。唠唠叨叨着父亲的没本事，弄得父亲哭笑不得。
　　近几十年来，一个以＂南山牛＂为笔名写诗我，好像还写出了点＂名气＂。党和政府也没有忘记我，让我当上了＂政协委员＂。于是不时地被招呼着参加些会议或者文事活动，会议活动中自然少不了吃饭。饭席上，饭店为了调和消费者的口味，偶尔也端上一盏酸菜。有时，在他人＂好吃好吃＂的点赞声里，身边有人问我＂好吃吗＂，我常报以微笑作答。怎么说呢？我说好吃，分明是违心，是矫情。我说不好吃，必然又是败朋友的兴。酸菜好吃，让我天天吃酸菜，吃酸菜馍馍，酸菜馓饭，酸菜汤。这日子不是又回到过去了？这我一百个不情愿。当然，肯定谁也是不会情愿的。
　　那年，指的是上世纪的1968年十月。如今喜欢吃酸菜的人也很多很多，但与当年的我们吃酸菜，有本质的区别。我不想吃，很大一个原因是前半生被酸菜把胃给吃伤了。现在偶尔吃上一顿酸菜饭，胃里就不舒服。
　　几十年来，有时于失眠的夜半，突然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来，那些日子的难肠啊，一家人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如今好多难以言说的往事，渐渐地有点模糊了，大多已经忘记。忘记了好，现在天天满碟子满碗都是油汤油水，幸福的日子像花儿一样。这么好的生活中，老记着那些不堪的日子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