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一九七六年的暑假特别热。明晃晃的太阳每天都早早的挂在半空,把大地炙烤得一片焦黄,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焦糊的气味。大街小巷的行人都是形色匆匆,焦眉辣眼的脸上大都透露出一种无以名状的烦躁与不安。多年后我才晓得,那是一个于国家、于我个人都注定要载入各自史册的年代。 我是属牛的,但我父亲曾经在面对老师痛诉我在学校的种种"劣迹"时,并未像一般家长那样极力配合老师表现出夸张的愤怒,却涎着脸说:"我家娃儿属大种鸡,叫得迟"。言外之意很明显:我儿子还小,没醒事,你老师要耐心点教。气得老师愤愤地甩手而去。 确实,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遗传的因素,那时的我,无论从生理和心理上,发育都明显迟缓。虽然已十四五岁,但还是浑浑噩噩的不谙世事。干柴一样瘦小的躯干,笼一件分不出颜色的背心,穿一条肥大的短裤,打一双黢黑的光脚板儿。成天与一帮年龄相仿的"粪头子"混在一起,在炙热的阳光下,或上房揭瓦掏雀儿窝,或下河游泳捞鱼虾,或争强好胜打群架。总之,尽干的是一些大人不准干的"坏事"和"恶作剧",而且天天痴迷于其中乐此不疲。 晚上回家吃饭,削廋的脸上常常是汗渍、鼻涕、灰尘糊成一团,黄一块黑一块,活脱脱一只"花脸獐"。唯有一双随时瞄着父母脸色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乱转。那时,我妈的脾气也特别火爆,每当看到我这副模样,总会爆发出一阵"暴风"般的怒斥并伴随着筷子"骤雨"般的敲打。面对母亲的狂怒,先是左躲右闪,然后是丢下碗筷抱头鼠窜。蹬蹬几步窜进厨房,拧开水龙头胡乱地撩两把冷水,把脸抹个基本干净,再小心翼翼地坐回饭桌,见母亲没了动静,方才抱起饭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的把桌上的饭菜吞下肚子,然后,悄悄躲在一角,趁其不意便从后门溜将出去。一声口哨,又和"粪头子"们伙在一起,或呼啸于街头,或集聚于巷尾,把父母的怒吼远远的丢在脑后。成年以后,母亲常对我说起那段往事,总会轻叹一声,不无遗憾的说:你那时真的是不醒人世连猫狗都嫌的时候! 俗话说得好,该来的总归要来。无论假期"嗨"得再"爽",新学期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 我就读的学校是一所百年老校,建于民国初期。主体建筑三面环坡,坐北朝南,成一标准的"呈"字形。三排破旧的歇山顶杆栏式两层楼房,下层是教室,上层是寄宿生宿舍。中间一条两旁是花园的甬道穿楼而过,直通顶头的一栋歇山顶正方形两层楼房,由于地基高出甬道四、五梯,加之是校领导的办公室,就显得比其它房屋高大威严。而我们班的"试验田",就在这栋楼房后面筑有堡坎的山坡上。 在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学生要一半时间学文化一半时间"学工学农"。每个学校不仅有对口的工厂、生产队作为"学工学农"基地,就连每个班 ,也在校园中辟有一块荒地作为 "实验田",要求每个师生必须参加劳动,栽种各种农作物,以便期末进行评比。 所谓的"试验田",其实就是一块不到半亩的旱地。要不是插了一块写有"xx级xx班试验田"的牌子,就与其它旱地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班"试验田"里种的是黄麻。 相较于种果蔬、粮食,黄麻耐旱、耐贫瘠、少虫害,整个生长期除久不久浇点水外,几乎可以"自然"生长。更重要的是,黄麻作为当时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正在全县推广栽种。正因如此,那一年我们班在全校的"活学活用"表彰大会上是获了奖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班"试验田"里栽什么种什么,班主任老师确是费了一翻心思。 经过一个暑期的暴晒,上学期栽下的黄麻苗虽已"自然"生长到一人多高,但大都杆细叶黄奄奄一息。为保卫"试验田"里的"劳动果实",班主任老师决定,开校的第一节劳动课就是给一息尚存的黄麻浇水,水桶自带,在花园旁的水井里取水。 我们班男女生比例基本对半,抑或是发育较早的原因,女生普遍显得比男生高大。考虑到水井与"试验田"之间有一道一米多高的堡坎,老师便安排由女生们轮流从水井里提水,穿过一个杂草丛生的小花园,送到堡坎下,再由上面的男生们提到地里进行浇灌。 虽是立秋后的下午,且太阳已经偏西,但黄麻地里仍然骄阳似火闷热难耐。在老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反复动员下,大家也只能是"大义凛然"的干了起来。 堡坎上的男生们,心有灵犀,好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个个跑得飞快。在接到盛满水的水桶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铺天洒地的提到黄麻地里,胡乱的往地里一泼了事。往往是送上来的满满一桶水,泼到地里也就顶多只有大半桶了。然后跑到堡坎边居高临下的晃着空桶,阴阳怪气地对着下面大呼小叫:搞快点啰!晒死人啰! 由于班主任老师和她们在一起,女生们的"表现"就要规矩得多。平时叽叽喳喳不甘示弱的她们,现在都默不做声只是埋头苦干。或弯腰翘臀井里提水,或耸肩拱背挑抬送水,个个小心翼翼,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生怕桶里的水洒出一点半滴。偏偏在穿过长年无人经管而枝蔓横生的花园时,又是磕磕绊绊踉踉跄跄,不是这个打翻了桶,就是那个打湿了衣裤。种种窘态不时引起男生们阵阵幸灾乐祸的怪叫。 就在我兴奋的合着男生们又跳又叫、不亦乐乎时,脚下传来"哎、哎"的轻叫声。收回眼光低头一看,一个女生正吃力地举着水桶等着我接应。就在我伏身提桶时,她仰起了头。于是,一张脸猛然撞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张无比清秀的脸,洁白、圆润泛着玉一样的光泽,在阳光的照射下,就连细细的绒毛都一清二楚。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东西"!瞬间,世界安静了,那些喧嚣的嬉闹和烦躁的蝉鸣统统都充耳不闻,唯有怦怦的心跳在胸膛里激荡。在我贪婪的目光注视下,那一张洁白的脸上蓦然泛起一片红晕,然后消失在我眼前,却有一缕沁人肺腑的茉莉花香袭入我的鼻孔,在我心里慢慢弥散开来。 那几天,茉莉花香好像总是跟随着我,似有似无,让我心神不宁;那张泛着红晕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时隐时现,让我不知所以。我也曾多次在放学后独自到花园徘徊,但荒芜的花园,却没寻得一点点茉莉花的身影。一股失望与惆怅的情愫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从那以后,我开始斜着眼睛看女生。 从那以后,也学着大人一样,出门要周吴郑王地着长衣长裤穿鞋子。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了隐私…… 多年以后,我与妻子谈起这段往事,她淡淡的笑着说:这有啥子嘛!那时,家景稍好一点的女生,都是用茉莉花香皂洗头洗脸的。 作者声明:原创不易,未经允许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