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文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似乎是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轻快愉悦。 窗外天光乍泄,这座靠近东海的小岛寅时便透出隐约的天光,香樟树在阳光下叶片分明,碧绿可爱。 她静静的走在海岸线上,却似乎觉得这里不是梅岑岛。她自幼在岛上长大,对那里的花草树木,一砖一石都异常熟悉,而这条路的风景却显得陌生。 正在纳闷,却看到路的尽头绿树之间冒出一点点檐角,走近一看,是一座小巧却整齐的屋子。石头砌成,面朝着大海,阳光照在屋子旁边参天的樟树和朴树上。 七文曾经听父母说过,常有修道的人选择东海的小岛避开尘世,潜心修行。梅岑有几座寺院,但这小屋看起来并不像寺院,只能容纳一两个人居住。 石屋上的青苔长得绿油油的,似乎主人也并不常常清理,门却并未关上。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到院子里的水缸,内屋的门却是关着的。 看着敞开的大门,七文心里涌起了复杂的心情,不知为何她停步在门前,不敢再往前走。 她就这样定定的站在大门前,犹豫了不知多久,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七文,你来啦。" 七文猛的愣住了,转过身去,却看到他站在内屋,正迎着阳光朝她走来。 他身上的青衫似乎有些旧了,她恍惚的想这是否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件呢?他的面容却似乎没有变化,长发剪去了,并未束冠,但又不像僧人那般短,唯独脸上的笑容似乎比曾经更加平和安稳,让她混乱的心绪突然平静了下去。 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了?她想回忆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今日是何日,只是望着他,她可能想不到自己的目光里参杂了多么复杂的感情。 "是啊,很多年不见了,你…你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的吗?岛上一切都顺利吗?吃穿用度都有吗? " 她有很多问题,但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反而混乱的问了一大堆。她低下头皱眉,有些懊恼,似乎自己和他之间交流时永远没法真正的表达自己。 他却不以为意的笑笑,走近她说, "很好,这些年在岛上很清静,我刚刚下禅,你便来了。" 他们隔得很近,近到她可以看清他的眉眼,还是清清淡淡温和端方的青年人的样子。她突然有些紧张的低下头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她想,他还是这么年轻,而我已经老了。 他却如并未注意到七文的举动一般,说, "我带你逛逛这座小岛吧。" 七文点点头,以前村里人帮他造船的时候,七文也常常去旁边听他们聊天。 他一直都是博学多才的人,不止了解捕鱼,造船,连天文地理,航行风向,植物花草也都有涉猎。 常常是村子里一群人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有时候算命看相,有时候写写书信。更有年轻人和他混熟了称兄道弟,娶媳妇儿也要他合八字。 他说话的时候,七文就认真专注的盯着他的眼睛,他的视线掠过一群人,然后碰上七文的眼神也会认真的给她一个微笑。 她话不多,更怕自己一开口闹出笑话,因此只是偶尔问他几个问题,比如山里偶然采到的花草有何疗效,他都能娓娓道来。 她只是觉得见了他就欢喜,老是在人群中搜索他的身影,却不知道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她内敛害羞,甚至话都未跟他说过几句,只觉得村里人那么多,他兴许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但她想要给他帮帮忙,他给人开方少一味药,她便一早上山去寻,寻到了再给他。他甚是惊喜,后来便认真嘱咐她上山采药要注意安全,她心里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回家后姐姐看到她的样子便笑了,说她从小心里就藏不住事。 姐姐看着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徐先生和你不是一路人的。 七文愣住了,她并未想过她和他会如何,甚至她从未曾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她虽然是二八年华,但因为是家里幼女,从小父母也娇生惯养,竟然有着天生的稚气。 但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他来村里不过三个月,便请了村里的叔伯帮他造船,只是因为一个手艺最好的年轻匠人是她的表哥,所以她常常没事时为造船的人送送茶水。 她从没有独自和他说过话,总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怕闹笑话,常常默默地站在人群或背后看着他。 六个月后,船只造好,村里人都舍不得徐先生,更不明白他为何不惧飞禽走兽,非要到那荒无人烟的极东之岛上,一再挽留。 他看着热情善良的村民,却只是笑笑感恩大家的关怀,还是坚持要独自去小岛。七文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出口却变成和大家一模一样。 "徐先生,能留下来吗?" 他望着七文,依旧是微笑又坚定的摇摇头。 看完风向后他准备三日后便出发。村里人都为徐先生要走而有些惋惜,而七文却是寝食难安,但又极力克制自己,不想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 不知不觉黄昏时走到岸边的小屋,只见他凝望着对岸的小岛,侧脸轮廓清晰,目光坚定,盈盈有光,喷薄欲出。海风将他的衣衫和长发吹乱,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彼岸,似乎一心只想渡过这片海。 七文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想起姐姐的话,心里竟生出了怅然,一阵悲伤涌起,连眼泪掉落也浑然不觉。但她至始至终也并未走上前去打扰他。 后来他便走了,七文在海边望着他的小船远远消失,终于哭出来。 此去凶险,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顺利到达彼岸,就算到达之后岛上荒无人烟,他要怎么生活,她觉得自己的担忧仿佛是一锅沸水,无法抑制。 至始至终,她都未能有足够的勇气去请他留下来,她知道他也并不会。 一切仿佛是石中火,梦中身,转瞬之间她竟然又到了他的身边。 七文望着他在身侧,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照在他身上,曾经的忧虑仿佛一扫而空。 她笑了,想着原来什么话也不用说,在他身边就很好。 他领她一路走到海边,旁边是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八个大字。 "跳出苦海,同 登觉海。" 七文念出来,却觉得似懂非懂。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当年我一心修行,便选了东海尽头的这座小岛做避世之地。也要多亏了你们的帮忙,才能让我渡过重洋,到达此地。" 他说的口吻甚是解脱轻松,七文却在想他一个人在岛上开荒劈石,颇为不易。 "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 她忍不住问道。 "岛上只我一个人,房屋建好后我便一心修行,潜心打坐,所幸日子虽然清苦,但心也安定。" 七文点点头,又听见他说, "后来我便明白,修行不在于某地,唯求心安而已。" 七文想,自己的心安定了吗?她不禁摸摸自己的心口。 他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说, "七文,我知道你今日要来,让我帮你安心。"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却没有接话,只是指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说, "我曾经只是渡过了两岸的海,以为自己到了彼岸,其实人生也是苦海,只要为贪嗔痴所困,就无法到达彼岸。七文,我知道你是聪慧又慈悲的女子,别人只能帮我们造渡过苦海的舟楫,至于渡与不渡,全在个人。" 七文愣愣的看着他的眉梢眼角,突然想起了在梅岑寺院里看到的"太上忘情",起初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看到徐寿的笑容,突然明白了。 一刹那见心念涌动,七文却突然想起了所有的往事。 她的目光曾经一直追随他,憧憬而又仰慕。甚至他离开后,她一生并未嫁任何人,姐姐嫁给中原的货商后,她就照顾父母到晚年。 后来父母也离开,她便一直住在曾经的老屋里,幸好东海对于婚丧嫁娶并没有中原那般严苛,加上她平时温和善良,对于她独身一人村里人也并没有多少非议。她也常常去寺院道观帮忙干些活儿,闲时便跟着师父学习。 她常常遥望着视野里变成小小一点的岛屿,听村里人说那里是极东之地,少有人到达。她目力再好,也始终望不到他的身影。 师父也说过,"太上忘情","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无伤"。 曾经她背诵了那么多的早晚课,始终是不懂,现在却恍惚间懂得了。 慈悲的是徐寿才对,他是要为她指引渡过生死苦海的路途,尽管前路波涛汹涌,可是有了他的鼓励,她却觉得自己也已经可以放下执着,截流而过。 她看着他笑了,原来他们已经有十八年没见了,感恩命运又再次让他们相逢。 原来在生命最后一刻,她心心念念不忘的是要到他的身边,那些曾经未曾说出口的话不必说,曾经认为是遗憾的错过也终究圆满,此刻天海相交,阳光普照。 "七文,放下一切,去彼岸吧。" 徐寿就站在她身旁,眼神真挚又温和,像多年的老友,又像是熟悉的家人,分隔 多年,却比初见时还要温暖熟悉。眼神和他自己渡海前一模一样。 他们之间并未有过多言语,七文望着徐寿的眼睛,又仿佛将所有的心事一一道尽。她想,终究是没有遗憾了。 跳出苦海,同登觉岸。 "我走了。" 她朗声对徐寿说,心胸仿佛豁然开朗。 徐寿点点头,露出了笑容。他将一朵白莲放入七文手中,拍拍她的肩膀,说, "去吧。" 七文捧着白莲,闻着淡淡的香味,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远,她感受到了金色的光照在身上,温暖而安宁。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他们终将在彼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