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酒话

　　心跳的声音直传至大脑，配合着两侧太阳穴鼓动的节奏，剧烈而宏大。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努力打开眼睑，耷拉着沉重的脑袋，吃力地缓缓左右摇动，努力去寻找声音的源头而不得。每迈出一步，都在试探地面以下好像还存在的更低的一个落脚点。意识好像还是清醒的，想表达什么，却又力不从心，自己跟自己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没完没了的悄悄话。努力想甩开搀扶自己的手臂，感觉这样就能马上获得没有任何羁绊的自由。可胃不答应。仿佛有一张大而有力的手在腹腔里面猛的一下握紧了胃，你们得等我一会……
　　这就是我喝完酒后的状态。醉酒人的行为形形色色，不知道有没有跟我一样的。苏东坡就跟我一样，都属于酒量不行，又不拒绝，一喝就多的类型。酒行里面的术语称为：酒品好。把喝酒上升到了道德的层面，＂酒品＂应该是中国人的发明专利。
　　但，酒这个东西却不是中国人的专利。人类的文明，细想起来，真的很奇妙。几千甚至上万年前，高山和大海阻隔了人类的不同族群，大家相互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交流，却不约而同地发明了同样的东西。譬如：房子的门，车轮和酒。
　　门和车轮的发明对人类文明发展意义相当大啦。门，在刚开始的时候主要的功能应该是阻挡野兽的袭击，保护人类的人身安全。往后一点，野兽不再能对人构成威胁的时候，门的意义变得更大了。因为这个时候，人变得更文明了，不担心人身安全了，却意识到要保护隐私安全了。门一关，门里面做的事，说的话，都不担心被别人知道。车轮对于人类的作用就更不用说了。
　　酒这个东西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属于专业的考古或者历史学范畴。但我想酒的历史应该比门和车轮要早得多。因为制作酒的原材料，粮食、水果等等含糖的东西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存在了。这些东西很容易在不经意间的发酵作用下，变成原始的酒。
　　小的时候，家在农村。爷爷和父亲忙完一天的农活之后总会喝上几杯。看着他们喝得面红耳赤总是不解。他们说，喝酒可以解乏，第二天早上就能体力充沛，继续干活了。我一直都认为这是在给自己贪杯找借口。直到前几年，跟夫人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去徒步登黄山。爬了4个多小时，终于在晚上8点多到达了光明顶的酒店。晚饭的时候，四个人喝完了一瓶750ml的酒。边喝边商量，明天如果下山的话，只能坐缆车了。因为四个人平常都不怎么运动，今天的运动量一定会把8条腿都废掉。带着疲惫和酒意睡去之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双腿竟然没有任何的酸痛。四个人生龙活虎地徒步下了山。不可思议！
　　说远了，再回到我小时候。酒对于父亲来说，除了解乏之外还是交朋友的工具。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外面也没有什么饭店和酒楼。父亲性格外向，爱交朋友，母亲也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同时又厨艺高超。于是，少则3、5人，多则10个8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推杯换盏的场景在我家里经常出现。通常是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深夜。情绪到了还会歃血为盟，义结金兰。是真的割破手指头，分喝血酒的那种。小孩子对这种热闹的场面总是不排斥的。但父亲酒风不太好。每每结束一场酒局，就会跟我母亲发生激烈的争吵，甚至动手。白天的热闹场面和晚上令人惊恐的争吵带来的巨大反差，是我童年的阴影。所以，那时我很排斥喝酒。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读高三的时候。对于我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喝酒简直是道德沦丧的行为，何况我本来就很排斥它。高考前的一次模拟考试，成绩非常不理想，距离我心仪的大学有差距。眼看高考在即，就想着，不行今年就放弃吧，补习一年，明年冲击一个更高的目标。就这样，在别的同学晚上自习苦读的时候，我和班里面的另外两个成绩不好的＂坏同学＂（很奇怪，我是老师和家长眼中的好学生，偏偏好朋友都是＂坏学生＂）悄悄从教室的后面溜出去。他们家境比较好，通常都是他们出钱，一起流连于当时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的游艺厅，玩那种投币的街机游戏。玩饿了，还没到放学的时间，不敢回家，他们就带我去路边的小饭店，炒两个菜，要上几瓶啤酒。也许是为了宣泄对自己的不满，也许是违背准则带来的刺激，总之，不管那么多了，喝就喝吧。又都不敢喝多，怕回到家里，被父母发现。
　　快到放学的时间了，蹬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往家走。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中年男人撞倒了。一边伸手去扶，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叔，对不起，天太黑了，没看清路……凑近一看，立马惊得魂飞魄散，撞的竟然是我们校长！校长也在第一时间辨认出了我身上的校服。年轻真好啊。在校长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当口，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自行车，一骑绝尘，逃之夭夭。校长在后面喊：你给我回来，要不我去学校挨个教室去找是谁逃课了……。话音刚落，昏暗空旷的马路上回荡起了学校放学的铃声。
　　虽然是侥幸逃过了一劫，但是心理的负罪感更重了。从那以后，还是会逃课，但绝不喝酒了。
　　喝酒误事，这是我第一个对喝酒这件事情真真切切的体会。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举国同庆。当时，我在吉林大学读大二。同寝室的两位朝鲜族同学早早就被其他朝鲜族同学叫出去喝酒了，另外一个广东的同学也跟老乡聚会去了。回来的时候，非要拉着一晚上没出去的我再喝点。赶在宿舍楼10点钟熄灯关门之前，赶紧去小卖店买了点啤酒、花生、火腿肠，点上蜡烛继续喝。我当时只有一瓶啤酒的量，喝完之后就迷迷糊糊地躺床上，任由他们三个继续喝。
　　早上，我最早醒来。睁开眼，被屋里的场面惊呆了。满地的花生壳和烟头，空的啤酒瓶或立着或躺着散落其间。广东同学脑袋边的地上还呕吐了一大滩。烟味、酒味夹杂着呕吐物的酸臭味，太上头了。赶紧开门透透气。刚拉开门，辅导员的脸出现在眼前，好像他一直在那儿一样。面带微笑地说：＂刚起床？我来溜达溜达。＂他每次突击查寝都会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落到屋里的时候，笑容就在脸上僵住了，很快又变得狰狞起来：＂都给我起来！＂炸雷一样的声音把那三位从床上崩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在我身后，一字排开。
　　＂谁喝的酒?＂
　　没人吱声，我很无奈地说：＂我。＂
　　＂谁抽的烟？＂
　　＂也是我。＂
　　＂谁是寝室长？＂
　　＂还是我。＂
　　辅导员的嘴唇都有点哆嗦了，举起手里卷成一个圆筒的笔记本，朝我脑袋砸了过来。我头一歪，砸床架子上了。听着砸的声音，觉得就算打到我，应该也不疼，不该躲。辅导员第一下没打着，就不能再打了，再打就不像话了。可憋着一肚子火呢。一扭头，探出上半身在走廊里大声喊我们班长的名字。班长在水房洗漱，嘴边的牙膏沫子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一手端着盆，一手端着牙缸，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到门口。
　　＂你自己进来看看。啊，每次问你班里情况怎么样，你都说挺好的。你就这么糊弄我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挺好的？＂
　　当天下午，我们四个在学院的全年级大会上，当着300多同学的面，深刻检讨。同时宣布撤销我们班长的职务。喝酒不光误自己，还误别人。
　　转眼就到了大四了。我们那位被撤职的前班长还没有恢复职务呢，我们就即将面临分别了。大部分同学的脸上都流露着对未来的迷茫和离别的惆怅。开学没多久，赶上我过生日。之前几年最多就是跟女朋友出去吃顿好的算是庆祝了。今年不同，班里关系好的同学说了，这是我毕业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一定好好好庆祝一下。
　　当天晚上，学校门口的小饭店，十多个同学凑了一桌。中间的时候竟然还有平常不来往，只是能叫得出名字的法学院的同学凑了过来，还郑重其事地送了礼物。那天酒喝得真不少，话也说了很多。尽管还有差不多一年才毕业，大家已经把分别的场景预演了。
　　＂大家从天南海北相聚一起，真不容易，要珍惜缘分＂；
　　＂毕业之后，一定要多联系，不管多忙，经常聚一聚＂；
　　＂我们才是真正的兄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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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就在这每一句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话语中渐渐达到高潮。谁都没有料到，这样一场离愁的酒局，差点提前终结了我们几个的大学生活。
　　吃完饭后，还没有尽兴的同学，拉着我们出了饭店，转个弯，进了旁边新开的一个小酒吧。进去之后，一位同学拉着我走到一个角落坐下，脑袋顶着脑袋，跟我说话。酒吧里的音乐太吵了，即使不吵，以我当时的醉状，应该也不知道他到底跟我说的是什么。我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尖，下意识地不停点头。
　　忽然，一阵沉闷的巨响夹杂着尖叫声传了过来。不用看就知道是打架了。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操！是我们的人＂，他一把把我推倒在座位上，＂你待着，不用管＂。抄起桌子上的酒瓶子就冲了上去。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把那个脑袋挨了一瓶子的人往外推。＂同学，实在对不住，他们都喝多了，你赶紧走吧。＂面对人数众多的一群醉鬼，这显然是最明智的。挨打的人一边后退一边骂骂咧咧：＂什么同学，我他妈的都能当你叔了！＂我当时心里还嘀咕：怎么着，打了一个博士生吗？＂好吧，你是叔。叔，你赶紧走吧，要不然得吃大亏。＂
　　好容易推搡着把这位＂博士生＂送到门口，一转身，架已经打完了。东北人打架就是这个特点。没有废话，直奔主题，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带头闹事的同学兴致很高，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领着我们几个大摇大摆地往学校走去。刚到学校门口就被保卫科一网打尽了。是我推走的那位＂博士生＂报告了保卫科，在校门口来了个守株待兔。
　　被打的是两个人，不是博士生，而是学校后勤的工作人员。伤情鉴定出来了，我推走的那个轻微脑震荡。另外一个比较严重，被一个同学一拳打到眼镜上，打碎的镜片顺势划伤了角膜，视力下降至0.1。不幸的是，这个人的另外一只眼睛是盲的，带眼镜是为了掩饰这个缺陷。结果我们却把他剩下的一只健全的眼睛打伤了。更不幸的是，这个人是我们学校一位在学界威望很高的教授的儿子。教授积劳成疾，病逝了。学校为了照顾他这个残疾的儿子，给他安排在学校后勤工作。鉴于教授在学校的影响力，这次的伤人事件性质就变得更加恶劣。不幸中的万幸是视力还没有降到0.1以下，否则就够量刑的了。
　　虽然不够量刑标准，校规的处理是逃不掉的。按照通常的情况，开除学籍是难免的。但这次是群体事件，涉及的人数较多。另外，我们学院党委书记的先生跟我是同一个县城的老乡。刚入学的时候，她每次见我都亲切地叫＂小老乡＂。最后的结果是，先给我们跟伤者充分沟通的机会，争取他们的谅解，学院可以考虑从轻处理。
　　事发第二天，在寝室里，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去跟伤者沟通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昨天晚上还信誓旦旦的兄弟，现在把自己的责任都推干净了。更有甚者，其中一位说所有的责任都应该由我来承担，因为大家是为了给我过生日。我当时就被这厚颜无耻惊呆了，那我是不是要去质问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一天？
　　那真是噩梦般的一段日子。我出身农村，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我是十里八乡几十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这让父母感到非常荣耀，多年的辛苦付出也算是有了回报。如今却要面临被学校开除，这让我如何面对家中父母……
　　每天奔走于两位伤者的家中，苦苦哀求。从刚开始的坚决拒绝到慢慢接受，最后以两万元的经济补偿了结。而这两万元因为其他同学都袖手旁观，只能由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两人承担。要知道，当年我们学费加住宿费，每年也只需要三千块钱！
　　惨痛的经历告诉我，永远都不要相信酒桌上的任何承诺。
　　中国人的很多事情都是在酒桌上办的。不熟悉的人需要＂加深感情＂就约一场酒局；有求于别人，约一场酒；向别人致谢或者致歉，也约一场酒。我大学毕业之后就从事销售工作至今，酒局自然也就成了工作的日常。我的前老板，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经常在销售部的会议上向大家传授经验。每次都着重讲她年轻的时候，除了早饭之外，其他的饭点都是约客户一起喝酒。她的大部分的重要的事情都是在跟客户喝酒的时候落实的。所以，我们也应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工作时间之外的酒局上。我对此一直不以为然。她的成功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因为她是一位年轻漂亮又愿意喝酒的女士。而我们这样的糙老爷们儿，除了在酒桌上舍命陪君子外，于事无补，最多换来一句做事很实在的没有营养的评价。
　　我从来不把酒桌上别人给我的承诺当真。时间长了，也慢慢地开始在酒桌上向别人承诺。当然，也不会因为事后没有履行承诺而愧歉。酒精可以麻醉人的神经，让人变得迟钝，也变得柔软，这种感觉其实挺好的。酒局会在一句句＂说句心里话……＂，＂说实在的……＂中把气氛推向高潮。尽管出门一告别，这种高潮立马褪去。大家对酒局乐此不疲，不管你在酒局中是什么角色。
　　就像河南人说的那样，以前家里穷，粮食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酒喝。所以有点酒，都紧着最尊贵的客人喝。尽管现在不缺酒了，但老一辈吃过苦的人，仍然把这个传统发扬下来。每次喝酒都要让对方尽兴，结果就是大家都尽兴。我身边跟我年龄相仿的人，大都不会这样。愿意喝就喝，不愿意喝拉到，想喝多少喝多少，不勉强，不摊派。尤其是最近几年，＂八项规定＂让公务性质的酒局减少很多。这样很好，大家都没有负担。
　　如今，我已年至不惑，算下来，与酒为伴也有二十多年了。感觉门和车轮的发明都推动了文明的进步，而酒却好像是拖了后腿。所以，喝酒、论事、谈情，还是分得清楚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