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 菇 林莽 我听见一个孩子在喊"奶奶" 是男孩还是女孩 分不清楚 刚刚脱离了奶声奶气 声音清脆 满含着依赖和亲情 从我的窗外传来 他(她)在说:"您看,草里长了蘑菇" 这是暑假的上午 天有些阴 刚刚落过雨 风是清凉的 蝉因天气凉爽而止住了歌声 "奶奶——""奶奶" 我猜想她们的模样 恍惚间时光倒流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 在华北的乡村 我也那样喊过 那是湖岸边的家 一群鸡在夏日磨房的阴凉处 那些园子里的青菜发着光 一头小毛驴拉着石磨 发出轻微的轰轰声 远处 湖水在阳光下闪烁 奶奶从门道里走出来 她用蒲扇遮着光 看着我们从栅栏门外跑回家来 四十多年前和今天的蘑菇都是洁白的 而我们心中的一些情感 有时 同那些蘑菇一样 容不得轻轻一碰 白 菊 李琦 1996年 岁月从一束白菊开始 每天,用清水与目光为它洗浴 贞洁的花朵 像一只静卧的鸟 它不飞走 是因为它作为花 只能在枝头飞翔 从绽开之初我就担心 它打开自己的愿望那么热烈 单纯而热情 一尘不染 它是否知道 牺牲已经开始 我知道花朵也有骨骼 它柔弱却倔强地抒情 让人想起目光单纯的诗人 开放 这是谁也不能制止的愿望 从荣到枯 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 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 今夜我的白菊 像个睡着的孩子 自然松驰地垂下手臂 窗外 大雪纷飞 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 秋日郊外散步 陈超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 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 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钩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的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 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就记得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旁 翻开旧相册 我们依旧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西 川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干草车 大解 沿河谷而下 马车在乌云下变小 大雨到来之前已有风 把土地打扫一遍 收割后的田野经不住吹拂 几棵柳树展开枝条像是要起飞 而干草车似乎太沉 被土地牢牢吸引 三匹黑马 也许是四匹 在河谷里拉着一辆干草车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草 不值得大雨动怒 由北向南追逼而来 大雨追逼而来 马车夫 扶着车辕奔跑 风鼓着他的衣衫 像泼妇纠缠着他的身体 早年曾有闷雷摔倒在河谷 它不会善罢甘休 它肯定要报复 农民懂得躲藏 但在空荡的河谷里 马车无处藏身 三匹或四匹黑马裸露在天空下 正用它们的蹄子奔跑 在风中扬起尘土 乌云越压越低 雷声由远而近 孤伶笨重的干草车在河谷里蠕动 人们帮不了它 人们离它太远 而大雨就在车后追赶 大雨呈白色 在晚秋 在黄昏以前 这样的雨并不多见 无 限 杜涯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细 雨 朵渔 黎明。一只羊在雨中啃食绿荫。 梧桐低垂着,木槿花落了一地,满眼让人颤抖的绿! 雨沙沙地落在园中,它讲的是何种外语? 一只红嘴的鸟儿,从树丛里飞出来,像一只可爱的手套 落在晾衣架上。 读了几页书,出来抽烟,天空低沉,云也和书里写的一样: "他们漫步到黄昏,后面跟着他们的马……" ——然而一把刀!它滴着冰,有一副盲人的深瞳,盯着我。 一个人,要吞下多少光明,才会变得美好起来? 我拉起你的手——我们不被祝福,但有天使在歌唱。 一声哭的和弦,那是上帝带来的钟 在为我们称量稻米…… 先 知 胡弦 在故乡,我认识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他们是 蹲在集市角落里的那一个,也是 正在后山砍柴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普通人,在路口 为异乡人称一袋核桃;或者, 在石头堆里忙碌,因为他们相信, 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药。 给几棵果树剪枝后,坐下来 抽一袋旱烟。 在他们的无言中,有暗火、灰烬, 有从我们从不知晓的思虑中 冒出的青烟。 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 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 然后站起身来…… 当他们拐过巷口消失,你知道, 许多事都不会有结尾。而风 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记很久的事物。 怀 念 熊焱 夜雨落在窗外 像你说话的声音,小小 你在两年前匆匆离开,就仿佛是在昨天 你才出门去买菜。小小 这两年来,我一个人寂寞地过 寂寞地守着我内心的苦、破碎的生活 累了,念一些人,想一些事 或者躺在床上,像一艘破船 我把自己搁浅了。小小 在这里,你的魂还在 你留在枕上的呓语和呼吸还在 从火葬场到家门口的路,只要半小时了 小小,别挤公交,打的吧 你遗留的化妆品、衣服、数码像机…… 我都完好地放在柜子里的。小小 它们和我一样,一直在等你回来 小小,现在是十点钟了,夜雨依然在下 我有事要出去了,小小 我把灯开着。那温暖的光亮 就像你,在两年前守候着我在深夜里疲惫的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