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人类精神赖以生存的家园,特别是从诗歌角度上说尤其如此。如果说语言能行走,那么诗歌就能给语言插上翅膀翱翔,使她自由而美丽,纯洁而闪亮。在诗的表述中,无论是生死爱恨还是磨砺与觉悟,它都具有超现实的特征。诗歌是真正心灵深处的独语,如一具火把高高举在黑暗之中,寻找与走向希望的岸边,又似一曲独奏,倾诉对世界的爱恨与感知。在前行途中,体现出啼血的奋争和执着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出发,《幡》(邹静之著)的诗句,更能引领我们步入一个深层的感悟与思考—— 有华夏子孙骑快马而至 张开五指射你五座危楼 转过身来背广场上 纪念碑沉重的身影 走九十九块条石 在九十九颗门钉的朱门前 听一声刎颈的 推出午门斩首 而后看民族的血 溅满高墙——《午门》 穿午门幽深的拱洞 君主的脚步朝臣的脚步 漫过金水桥漫过御门听政臣子的排班 漫过天子孤独的目光 听丹陛大乐自太和门轰然而起 檀香布起的雾散了 三声静鞭后抬眼看 满目兴亡 ……一只迟归的宿鸟知道这一切 当那个青年人于一九一一年 最后走下了宝座 这里便空旷 空旷的黄瓦上多少年后 谁知竟残留了些 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和》 男人把睾丸解了下来 挂在飞檐上变成弄风的景致 西太后手执利刃 先自搜了八大臣的裆 而后隐到帘儿后去让没有睾丸的李莲英梳头 世界变得阴柔——《乾清门风铃》 诗人忧天下之忧,痛惜民族大义而痛,以历史的伤疤处警醒后人,可窥诗人担道义与忧患情怀。同时,深厚的诗句又为我们描绘了历史潮涨潮落间,生命最曼妙的侧影,她孤独而高贵,宁静而炽烈。 好阴好冷好深好远的地狱之门 在那干涸的井底一开一阖 晃得所有的女孩子不敢扶井一看 怕身后有飞动的掌——《珍妃井》 沿小甬 走不到罗敷采桑的阡陌 走不到西施浣纱的溪水 走不到风儿一举便摇出儿歌来的竹林 甚至走不到传来吆喝声的高墙外的街市 街市上有男人的汗味……这条收也收不起 铺也铺不去的小甬 被点缀了如是多花鸟虫兽的小甬 一踏上脚 便踏进深宫海洋的寂寞——《御花园小甬》 在历史的昨天隐晦的"话题里,在深宫谜一样的折皱里,挖掘出哀怨与痛苦,让其回荡在今天,敞开曾经囚禁的灵魂,让其从炼狱里解放,这是一种唯美的联想和诗人浪漫主义思想的光芒。在诸多的文学式样中和文学风潮中,诗人不迷失自己,是最独特而可贵的品质。 认识邹静之先生,是九十年代初在京的一个笔会上。当时他代表《诗刊》给我们授课,笔会期间,得到了他一本签名的个人诗集《幡》。打那以后,我对诗有了一个革命性的认识,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停止了写诗,我为自己的浮浅而反省,对那些只有技巧的躯壳,缺乏思想灵魂与血肉的空洞的句子,再也无法迁就与原谅了。就这样一头扎进书海里闭门思过。这个过程中不停地汲取与沉淀自己,每每捧读先生的诗,都是一种精神历练和心灵的洗涤,让我对诗有了一个理性的进化,体会他诗中思想性的光芒,品味他句中艺术性的巧妙,以及二者编织出的浑然之美。严格意义上讲,那之前是黑脸混在黑天,只是在诗歌阳光的门外徘徊。是邹静之先生的诗歌敲醒了我,他的著作对我有菩提顿悟的启迪作用,成为我诗歌创作的一个分水岭。邹静之先生的诗歌除了娴熟独特的艺术手法,更重要的是他贯穿其中的思想性,以及对现实生活深刻感悟。读来有读者美感的升华空间,例如: 苍白的石头一具具/自炼狱生还/步态沉重地将今天的视线/压弯折下去/在泥土深处/刺中昨天的哭声//火在身旁冷却/仰倒或兀立的身躯/被历史望成石碑/读它时心里刻满字//这是伤口/神经上没有血的伤口/血在今天人的心里滴着/缓缓滴去/成福海亮晶晶的波//我从历史之外走进你/戴今天的一片太阳/在发育或死亡的蒿草间/远远站立站成石头/成晚云中一片新的风景//背后一群人/用自信的手/借太阳的光束/在缝合难以缝合的伤口——《再谒圆明园》。 圆明园是一个民族苦痛的注脚,是历史的一道坎坷,我们只在回首中,清醒地铭记与检讨,对于历史,我们拯救的是一个民族精神。在另一首诗中,诗人又以忧虑抚摸着世界的暗疾: ……地球消瘦了,在发低烧/一丛没有光泽的毛发/在人的嘴里咀嚼着/成为咽不下去的话题/脚步前后骤然长起/密不透风的荒草/月色沉重地成为梦浆装的流质/山峰突兀/生活更清楚地显示出石头——《关于艾滋病》 对于艾滋病这个难以下咽的话题,他表现出积极的态度,而不是回避,因为诗人与社会和时代是息息相关的,如空气和血液一样不可或缺。为社会把脉,为生活把脉,是一种自觉与不自觉的肩负。它时而是时代的调温剂,时而又激荡出赤子真挚的热诚。如诗: ……喉节最男性的合唱/召唤你被尘封的假寐/大树年轮如走马/传递至今的每一声叹息//曾经空落/被雅典娜的目光刺痛/我如无母的孤儿/化一条潜行的鱼纹/在土陶与饕餮中寻觅//今天轻呼一声山崩地裂的母亲/而后冲过黄河于松林之阳/捧你如捧北方透明的湖/一万次地搅动波浪耳语着/女神母亲——《女神像》 走进松林/进你多毛的皮肤/于最富生殖的土地上/下锄/埋一粒受精的种子……而后吞进星光/吞进第一滴露水的温柔/吞进整座整座的山/放纵河流/在黎明清纯的羊水中/分娩一颗带血的太阳——《孕妇像》 每片石头饮过月色/便清癯如远星/林表的咏叹在宁静后/幻成鸟翅/惊飞于死亡的莅临/我古老的母亲呵/以垂老的手垒你这散乱的星座/于冥冥中布起眼睛/昭示儿女……——《石冢群》 这些质朴的体验有种匍匐感,诗人紧贴生活,纷扬出泥土的气息,他不光是描摹自然与现实,在或灿烂明媚或沧桑悲怆的诗句背后,有一种对社会时弊潜移默化的祈使作用。由此可见,诗人融入作品的思想性,上升到了社会的高度,不只停留在华丽的语句表层,在为民族之痛而呐喊时,渗透着思想语言的光辉。 多读多品,甚至研读一些不同风格的诗歌理论,于己亦是输入与补充。这样也不枉有朝缪斯的光顾。大凡一个成功或有影响的诗人,都有个体上独特的生活磨砺,有自己艰苦的心灵历程。究其个性,他绝不是人云亦云趋炎附势的人,他有心中坚韧与不随意动摇的一面,有着对美眷恋与渴求的顽强性,有不可替代的生命体验。从而形成了诗人风格上的个性与特点。邹静之先生诗集《幡》的后记中,有这样几句话:"‘幡’亦通‘翻’。变动貌。学诗的过程就是一个变动着悟的过程,有人悟性高,修成正果,有人悟来悟去,悟入歧途,也是一去不回……盼望着我有一天幡然而悟,或悟出作诗之真谛,有一支支幡接连打出;或悟出自己本不该是诗人,遂投笔另谋生路去也。"这让我想起一位诗友的话,作诗无所谓,做人才是真格的。一个民族诗歌的繁荣与萧条,是国民精神兴盛与否的体现。 一般意义讲,诗人的创作有一个共性与总体规律,它必须是诗人在一个时代的生活中,经过磨砺与感悟,通过诗人对历史或现实世界的审美定位,在创作冲动的驱使下,再经过艺术手法反复锤敲而产生作品。这是创作的第一阶段,诗歌的完整艺术过程,必须要通过读者再创作,即阅读时美感升华与否的检验,这其中参杂了不同的审美个性,它作用于诗歌,对诗歌产生各异的感受,即对作品共鸣的强弱,最后反作用于社会。至此,才是诗歌的完整过程。诗人能走到诗歌的哪一步,要看诗人自身的造诣。好的作品终会脍炙人口。当然,不是说每个诗人都要成为大师,那样的话,诗歌的田野就会是一片严冬。只要是真挚的心灵独白,都不失为可贵。巴尔扎克曾说,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这也是客观规律,但诗人的担当与肩负却不容亵渎,那就是以真善美的作品,以具有思想饱满的作品,回报社会,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