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一夜风花雪月

　　很多去过绍兴的朋友说，绍兴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城市。
　　我总笑笑，说，绍兴只是擅长倚老卖老，她的风花雪月，与欲望无关。
　　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胎记。
　　用心理学的话讲，就是他们的性格脾性是不同的。比如北京，那是几朝的帝都，必定是威严的、肃穆的，到现代，一定会经历古典与现代的碰撞与争夺。而上海，十里洋场的时髦范，总也是经历了傲娇与改邪归正的。如今上海的土著们，总也甩不掉那一身的臭毛病。
　　只是，像绍兴这样的城市，曾经也是有过辉煌的，几千年，以人杰地灵著称。如今，人们认识她，大多也是从鲁迅先生的文字里，陆游先生的沈园爱情里，李白先生的诗句里，以及那闻名遐迩的绍兴陈年老酒里，获知一二。
　　只是，绍兴终归是安静的，内敛的，即使在迅捷地现代化，但是，她也总有办法保持她小家碧玉式的隐忍与自得。
　　01
　　大概，绍兴是看不上秦淮河的画舫的，太过秾艳。
　　摇着乌篷船的绍兴水，大约是会对＂十年一觉扬州梦＂的秦淮河嗤之以鼻的。秦楼楚馆，争妍斗丽，那样的秦淮河，总是充满了金陵绮梦，佳人艳事。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种纸醉金迷，或许，在绍兴看来，只是浮华一梦。
　　只有亲临绍兴，穿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的小巷，再转进一个狭窄的弄堂，便到了河埠头，你拾级而下，戴着乌毡帽的艄公，用力扶你上乌篷船。初时的摇晃，你总会胆战心惊，安顿下来，你选择坐在了船头，乌篷船缓缓向前。河道不宽，两岸都是低矮的黑瓦白墙，偶有妇人在河里淘洗物什。若是恰逢烟雨濛濛的春日，那么，或许会有一点凉意，一点氤氲，还有一点寂寞。
　　有人说，那样的日子，若是一早便去，大概是最静心的。那种江南雨春特有的湿漉漉，就像是一次灵魂的冒险，最能看见自己内心底的欲望。
　　暮春时节，偶有几枝艳红的月季探出来，总在不经意间，打破那种安静，突如其来的几点红艳，会瞬间让你眼睛一亮，从通用的诗意江南里跳脱出来。
　　你看，绍兴总是这样，把她的烟火红尘，藏得稳稳的，从不屑于刻意。
　　02
　　绍兴，不争不吵，她的傲娇，你不易察觉，却又在每一根雕梁画栋里，栩栩如生。
　　若是遇见花甲之年的艄公，他总会忍不住跟你讲些陈年旧事，和着双桨的欸乃声，浓重的绍兴方言味，你容易走神，却也深陷其中。
　　对于绍兴而言，你这样的外来者，太多了，都是匆匆而来，为寻访名士足迹，为凭吊先贤，为一探诗文里的意境，各有各的心思。
　　只是，外来者，终究是局外人。从这一点讲，绍兴并不是那么好客，她总是用她的安静，展现那种温柔的距离感。
　　艄公总会把你放在一条古街的一个埠口，那里是进入古街的起点。艄公会说，这里下船，这个状元轩，还是要看看的。然后再步行入古街。
　　因此，寻访绍兴，终归是要靠你自己的。
　　状元轩，这里来过的名人墨客甚多，在石桥上拍照的人，大概也能绕地球一周了。只是，状元轩只是状元轩，它只是护城河上乌篷船的一个背景，一个侧影。
　　只有真正走进去，抚摸过那些花窗，仰视过后庭逼仄的天井，把木窗轻轻向外推过，站在街的一头，细数过那一排排古朴的花窗，低头默默看过那一路坑洼的青石板，你大概才能略略明了绍兴的底色。
　　03
　　叫小二上一壶十年陈的绍兴老酒，叮嘱一定要银壶烫过的，温温的才好。
　　状元轩的主人，聊起在河埠头喝过绍兴老酒的人，总是眉飞色舞的，说是达官显宦、文人墨客，数不胜数啦。
　　他说，他们都喜欢在后院的这个埠口，什么都不做，一坐一天。呷一口绍兴老酒，看一会河，看一会天。
　　偶有乌篷船路过，船上的人，总会跟他们大声招呼，问一声：＂绍兴老酒，好七不？＂
　　这边坐着的，都会拿起酒盅，示意干一杯。或者，手头有小瓶的私藏，也是绝不吝啬地丢一瓶过去，说：＂尝尝。＂
　　那边，一阵手忙脚乱，还在说着谢谢，乌篷船已经渐渐远了。
　　二楼，木楼梯拐弯而上，便能看到许多的字画，都裱得一丝不苟，一长廊地挂过去，大约都是这里主人珍重的。
　　中国文人是最喜在自己喜欢的旅地，留下自己的痕迹的。主人家，也会非常热情地邀请留下墨宝。几千年下来，这些痕迹，都能写上一部厚厚的地方史了。
　　你会觉得光线有点暗，你一定会走上前去，把木窗子推开，一阵清风便甬灌而入。你突然意识到，江南多雨，关着窗，大概也是怕这些字画受潮。因此，你急切地探头出去，努力看一眼古街，也就匆匆一眼，你看见了一片片青瓦，屋檐古朴，几星伞动，一种蚀骨的静。
　　你默默关上窗子，回头，撞见了梁上垂下的古灯，一种红晕的光，却莫名给了你一点暖暖的味道。
　　呵！江南的春寒，大约只有碰上这样的光晕，才能稍稍融解那丝丝入里的凉意。
　　04
　　很多人说，只有活通透的人，才敢在这样的南方小院，抬头望天。
　　院井逼仄，三面的木板楼，因着年深月久，斑驳蚀离，是经年的风霜。最是这样的风霜，最易藏着烟火红尘的故事。
　　你看到唯一的一堵白墙，在这里显得突兀，显得扎眼，只是墙的那边，就又是另一个人的人世悲欢了。
　　暮色上来，你终究是要离开的，你跨出大石门槛，对面的木板门吱呀一声，一位婆婆倚门而立。门口的石板上已经有了薄薄的青苔，一夜春雨，青苔泛出雾蒙蒙的绿色。你可能会瞬间担忧婆婆走过，是不是会滑倒。只是一瞬而过的念头，你一定会笑自己，他们一生一世的脚步，早已和这里的每一块石板心灵相通。
　　而婆婆，可能只是在等候自己的孩子回家……
　　05
　　一夜的春花秋月，那是江南最诗意的雨夜。
　　绍兴，她的风花雪月，都藏在了一种不紧不慢的日常里，藏在了小楼一夜听雨的寂寥里。
　　记起多年前，一位友人，因遇到人生大坎，一路驱车来绍。他说，带他去看看徐渭。我说好。我至今记得，山路里，那风响，愈响愈静。
　　到徐渭墓的山路，荒草已经一人高了，那茅舍里，一位守墓人，在给花草松土，见我们进去，只是微笑示意，继续做自己的事。
　　回去的路上，友人说，他释怀了。
　　大概，世间一切的景致，一切的故人，一切的旧事，不过都是来照见今日此时此人的。
　　再见，绍兴。
　　再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