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没有凉薄，只是悲欢

　　中国人，大多是有老宅情结的。
　　老宅，更像是乡土社会的一种隐喻，浓缩了一个家族的气息，以及一个地方的情绪气质，这些都会影响那里每一个孩子的表达，以及记忆。
　　老宅也更多是一种寄托，是必须要亲到的，有人凭吊，有人缅怀，有人感伤，总之，老宅因为纳藏了太多人和事，它威严、厚重、肃穆，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忧郁。
　　在我的家族里，从太祖母开始，就住在老宅这里了，是典型的南方的四合院，规模有点大，总共有四进，中间有大堂，最里面有祠堂，是结构完整的老式宅院。我的老屋，就是这样的四合院中的一间。
　　百余年了，几经修缮，如今因为住着的人实在太少了，没有了生气，更加的岌岌可危了。
　　01
　　老屋，老了。
　　就像许多的往事，年深月久，也有了风霜的样子。
　　很多人，长途跋涉，就为看一眼老屋，尽管它破了、旧了，他们依然欢天喜地地查看着老屋的每一个角落，估测着哪里该修缮了。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在侍弄一件多年不穿却无比珍爱的褂子，生怕一不小心，哪里疏漏了，它可能就会颓坏得更快了。
　　父亲也是隔一两年，就会来电话，说是要回去一趟，瓦碎了好几张，主屋那里漏雨漏得厉害。我说，父亲你怎么知道漏雨了。父亲说，是隔壁姑婆来的电话，说是这样漏下去，房子就倒了。
　　老屋是老式宅院，都是一户一户仅隔着一堵墙，而屋瓦也都是连成一片的。有些人家，隔着的那堵墙，有些还是木板的，因此，隔壁有点动静都是清清楚楚的。
　　这样的老式宅院，应该最怕火，只要一处着起来，很容易形成一条龙，很难扑灭。小时候，听太祖母讲太平天国长毛烧这里房子的事，据说也是瞬间都着完了。现存的样子，便是在那时候重建的，尽管修缮很多，仍能看到当时的风貌。
　　02
　　我的老屋，也是太祖母逃难至此，嫁给太公就开始居住的了。
　　小时候，太祖母总是一身斜襟衫，一把绸面团扇，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笑意吟吟，真是美极了。
　　太祖母说，这间是最好不过的，东厢房，光照足，又是首屋，视野开阔。最大的好处是，它不在整个四合院大中门旁，而在小侧门上，不仅少了人来人往的噪杂，倒有了自己的出门口，有处子独立之感。
　　我也是过了好多年，外出多读了些书，多看了点世界，才发现太祖母对老屋的点评，真是极致了。
　　老屋，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木结构的，除了最外面的是砖墙，楼梯、门面、楼板、梁柱，全都是木结构的。走在楼上，都是木头的嘎吱声，有阳光进来，楼下的人，是可以在光线里看到楼板缝里飘下来的尘灰的。
　　长大点的时候，村里哪家的小伙子找了城里的女朋友回来，那些个女朋友回去后跟亲朋好友形容这里的穷，总是会说：
　　＂哎呀，你不知道啊，他们那里，你吃着饭，楼上有个人走动一下，就是要沙尘暴的。晚上睡觉，梁上都有老鼠的，吓死人了。＂
　　03
　　老屋，总是这样的不动声色，你爱慕也好，你嫌弃也好，它始终如一。
　　所有的木头，都是没有油漆的，是淳朴自然的。年深月久了，都变成了黑色，是一种历经风霜的黑色，没有腐朽，只是一种坚韧的老去。
　　每每回去，我都是要楼上楼下走上好几圈的，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碰上天气好，会把所有的物件都擦拭一遍。
　　老屋里老式的木床，是有棚顶的，都是精雕细琢的，繁复里，都看得见老人们对于子孙婚姻美满、儿孙满堂的祝福。
　　红色的漆，几十年过去了，已经变得斑驳。我曾经跟父亲提过，是不是重新过一遍漆。父亲总是不言语，大概也是因为母亲不在了，一直未曾兑现。
　　每次擦拭家具物件，都会有一股隐隐的江南梅雨天的味道，我觉得我是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味道的。这个味道，总是意味着尘封，意味着长久的离别，更有物是人非的局促感。
　　所以，一年，或者两年的，我都会选择大太阳的夏天去老屋，只有那强烈到刺眼的日光，才能穿透老屋那厚重的尘封。尽管即使是烈日当空，你走进老屋的瞬间，也是透凉的，有一股冷飕飕的味道，一下子把你缠住。有时候，是真的会胆怯的。但是，只要往日的时光在那些物件上一一隐现起来，心里也就慢慢暖了起来。
　　那种猝不及防的凉，和那种猝不及防的记忆，总是会让你悲喜交加。有时候，你感觉瞬间明白了人生，明白了世间的悲欢，大概就是这样了。
　　04
　　有多年没有走进老屋了，常常安慰自己，没有时间。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却仍然是在老屋里的样子。
　　自己仍然是那个欢天喜地的孩童，肆无忌惮地哭闹，肆无忌惮地调皮捣蛋、狗屁倒灶。母亲还是那个似乎时时吃了蜜糖的飞扬模样，哼着小调，轻快地煮饭，飞快地织毛衣，张牙舞爪地扮老虎吓唬我。父亲，总是急冲冲地从地里回来，一边洗脸洗脚，一边埋汰母亲怎么还没有煮好饭。
　　那些老屋里的日子，真是好，那才是生活的模样啊。
　　只是，人总要往前看。一直往回看的人，总是诸多羁绊，活着，都没有那么畅快了。
　　你说呢？
　　我们终究都是要和老屋告别的，告别一些事，一些人，把欢喜留下，把悲伤随风而逝吧。
　　爱过，恨过，恼过，怕过，一切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