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师姐度暑假（散文）

　　◎童小汐
　　西宁那里是夏日最清凉的地方，但，永不会有百货公司的人潮滚滚。你不用像在餐馆或咖啡店，消费以换取在那里消磨夏日的权利，但你需要某种资格，像某种秘密的入会仪式：你必须甘于寂静、并且渴望打开一本书，在书里挖掘自己内心的宝藏。你得爱书的气味，像登山者爱山岚的芬芳、园丁爱百草与泥土的味道。
　　对一个生活在大西北的孩子来说，夏日与暑假的气味，可能是大海与沙滩的味道，可能是山林小溪与瀑布的甜美，或是农场与动物的气味，骑马走在大自然。不管住在城市或乡间，一到暑假，先生就要带我去度假，夏天、与暑假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图书馆的味道。
　　不论走到哪里，先生总是把我放在住宿附近的图书馆，我还记得西宁的图书馆，一楼那间放孩子书的图书室，高高的天花板、白白的日光灯，在我的印象里，那房间很大，里面的书架很高，空气里混著书的、凉凉的金属书架、可能是空调的，还有人跟衣服的味道；每当有人出去进来，一缕缕热意跟暑气也从门外不小心跟着溜进来。
　　图书馆里没有时间，我不记得是早上或下午进去的，不曾想过待了多久、还要待多久，印象里，先生会来带我去外面吃饭，因此我才知道，我曾在里面待了许多整整的夏日。只有在图书馆即将打烊、而先生的身影还没出现，那时，时间像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我的心，把填满着神话、梦呓与冒险故事的心灵划开一道痕。我们踌躇在凉爽的书室与门外的热意之间，开始着急起来。
　　我的夏日风景，就是那些金属的书架一角、架上排满的书侧─很多书被摸得松松旧旧，重新装订过、或贴了透明的胶衣–书后是另一排幽长长的书架，再另一排……；我的夏日风景，是那些名字跟细节已不复记忆的书中冒险——只剩轮廓跟印象，添入更多的奇情与幻想，慢慢留到未来：有人驾着万能车在夜空翱翔、有人翻个筋斗就翻过千山万水；有人屋中的衣橱和壁炉通往另一个世界，有人隐居在可爱的地底树洞里，当外面天地冬雪茫茫，那秘密窝居的地底小室中，有暖红红的炉火，烘烤着夏季储藏的甜美坚果……；我的夏日风景是天涯海角的探险跟遥远国度的风光，伴随著书页偶而翻动的声音，像一种缓慢的音乐，以书纸的声音为陪衬、以寂静的阅读时光为主调。我窝在那间宽阔凉快的书的洞穴里，尽情享用不知是谁储藏在那里的，无数精彩的故事……
　　当我说起这些，师姐也忍不住大谈起她的夏日童年：她的童年是在村里度过的，好动的她成为孩子王，经常带领一帮姐妹们去上房揭瓦，甚至还爬树，掏鸟蛋。开学了，作文课，老师也不麻烦，写在黑板的题目：我的假期。她说她一个字都没写，因为她不想让老师和同学认为她像男孩那样顽皮，她怕被嘲笑。
　　师姐从师先生后，每年暑假就变了，就像先生现在对我一样，自驾出游，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城市，让她在图书馆里度过一个月时光。师姐不擅长写作，可先生就逼着让她写，她的写作是从游记开始的，但她不写蔚蓝海岸的风光，偏偏却要写公路上经过的大卖场。她说她就记得经过许多大卖场，好多城镇的居民逐渐改变在城里商店购物的习惯，开始驾车光顾郊外设备新颖、什么都有的大卖场：想想，那么巨无霸又明亮的商店，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货架，摆满来自他方的五颜六色商品，令孩子流口水的新奇食品、糕点、玩具跟小玩意，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怎么不比一座图书馆，更像阿里巴巴的宝库？
　　结果被先生狠批一顿，以为她度假只是为了单纯地贪玩。
　　如果写的是在附近的图书馆度过暑假，不知先生会给什么样的评语？我都能想象到依然是恶评，因为师姐的文笔确实太生硬，不适合写散文，她更适合写杂文，看她的杂文——现象批判类的，文笔颇有先生犀利的味道。
　　我接受的是私塾式教育，不过我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也有暑假时光，其实我也渴望整个暑期都是在快乐的玩耍中度过，可是不行，听从师命是底线，我不能越线，更何况先生希望我能够通过暑假的游历学习到更多的知识——他说在游历中学习，是从经验中获得智慧，学到的知识，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有没有在图书馆度暑假的。若有，这样的孩子，就算不受老师批评，可能也会被小朋友同情、被当不可思议吧。可能他们根本就不告诉别人。
　　又是盛夏，是那种走在柏油马路上，鞋底像要融化的夏日。
　　先生泊车，安排酒店。从车库上来的时候，通过一楼大厅的落地玻璃窗，我突然瞅见麦当劳，眼前一亮，大声道：＂先生！先生！＂
　　大厅里所有的人将目光都投向了我们，我见师姐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脸，不知道是在偷笑，还是感到尴尬，哼。我撇嘴，扫一眼周围的人，直到他们转身去做各自的事。
　　先生转身，静静地盯着我，沉默片刻。我快步上前，挽起他的胳膊，一只手指向麦当劳。
　　＂喊什么？＂先生明显不高兴。
　　＂你看！我想吃麦当劳哦！＂我撅着嘴，眼睛滴溜溜转着。
　　＂午饭不是才吃了吗？你又饿了吗？这才两点，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先生推开我的手说。
　　＂她是嘴馋。＂师姐补了一句。我朝她翻白眼，她朝我撇嘴。
　　＂你们去图书馆看书，找到后给我发个位置吧，晚饭时间我去接你们，记得明天交读后感。＂先生绷着脸说，而后将我们撵出去找图书馆。
　　＂晚餐就吃麦当劳喔！哼。＂我白了先生一眼，嘀咕道。
　　＂好，知道了。好好读书，到时间了我去接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先生嘱咐道。
　　接下来，师姐与我，顶着烈日，寻找图书馆的方向。
　　在一个旅途经过的城市，我们专程跑来找图书馆，因为，这城的图书馆有意思，听说，入口摆着巨人国的书，人要走在书下，走进图书馆。什么书呢？啊，原来是圣·艾修伯里的＂小王子＂、卡缪的＂异乡人＂，当然，在这说着莫里哀的语言的国度，不能少了一部烫金的莫里哀！
　　这图书馆是座老房子，可能是个旧工厂的改装，处处沧桑，给人感觉就像一部被一再使用、翻阅的旧书，页间饱含过去的空气，到处是前人折页跟画线：挑高的天花板铺满早就不用的管线、工业式的楼梯通往馆员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有树的中庭，树很老了，墙也残破，随意摆着一些风吹雨淋的凉椅；室内桌椅也像学校课室用过多年的。
　　但，无论摩登或古老、大城或小镇，图书馆的气息不变，外面跑进来的夏阳、不冷不弱的空调、被人手一再翻阅过的书的味道、偶尔有人缓缓流连走过的脚步，一切，就像童年记忆里那些夏日。
　　午后的日光被中庭的树影稀释，照在窗前的单人沙发，叶影在书架间的地板摇曳。来看书的亲子家庭、做功课的年轻人，上网的银发族，表情安详，像坐在自己的屋中。
　　我和师姐本只打算进来参观一下，然后去逛小商品街，结果，双双各拿起一本书，在书室的两头，很有默契，也各自耽下了。
　　当走出书中，太阳已掉到书后，又是一个长长夏日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