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无声，悲欢无言

　　文／钱路红
　　雨，下了一夜。
　　时间大约凌晨五点，细雨隔窗，似低语，打破了夜的沉寂。有风掠过，又了无痕迹，留下一抹倾城的记忆。使人联想到过去的岁月，也很自然地想起了＂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诗句。
　　光影交织了一场梦——静无言。
　　然后，推窗而望。
　　夜微凉，雨飞扬。天地一片潮湿，树木、房屋寂寞地立在那里， 为灯影一照，更多了一层迷蒙之致，如水墨中晕开的涟漪，绽开时光深处的纹路。墙缝里的一株草，绿得发亮。晶莹的瞬间，不染纤尘。远处的河岸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乃见寂寞。在无声中，还有种发自古老而沧桑的岁月间的悲凉调子。
　　心里一动，遂即想到了一个遥远而怅惘的梦，一个模糊的声音，忽远又忽近。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一念风起，似有暗香来，说不出的一种清寂之感。
　　雨已经进入了低潮，显得无限缥缈、轻盈，又好像格外的惆怅。我感到墙角的花在小巷尽头的雨雾中散发着零落的香气，而夏日少有的清寒却弥漫了我的心头，久久不散。
　　这时，我的耳边仿佛突然响起一串跳宕的音符，音符很快钻入我的每一个细胞。我的心一颤。转而，便落入了雨中。一滴水，一片海。
　　那种带着夜露的，可以闻得到的潮湿，像一朵大丽花，在繁茂中落下一点红。这是岁月的气质。
　　绿肥红瘦，年复一年。
　　在失神的瞬间，雨渐渐薄了下来，在窗台晕染开一线墨痕，水滴微微反光。风穿尘而过，纱帘起，一股气息漫了进来，微凉如初。
　　时间飘逝，似落花沉泥。
　　不觉间，天光渐明，轻雨飘散，另有一番韵味。似梦还似非梦，一片茫茫的、没有声音的景。
　　恍惚间，隔壁屋里隐约传来一声叹息，声色轻浅又透着郁郁寡欢。来自于我的母亲。
　　我的心微微一颤，像蒙上了滤镜，停留在了那一刻。想象忽来，无所不在。
　　我想到了燕子的翅膀在风中旋转飞扬，树叶在旋转中飘落。母亲坐在房檐下，夕光在她背后沉沦，说不出的孤单。她眼里有一丝稍显明亮的光彩，下一秒却又忧郁得像天空一样，多少语言和往事都在沉默中消融。晚风轻拨弦曲，那微苦的芬芳从她指尖滑落，她的孤独也在颤音中滑落。仿佛宿命。
　　时光辗转，她便成了现在的样子——平静的，茫然的，淡漠的，带着回忆的质地。
　　那一瞬，我忽而惆怅了，有一种陷入微弱而沉寂的梦寐般的感觉。我仿佛看到七月风中有盛开的萱草花，在天空的映衬下晕染了一地鹅黄。气息温暖，就像来自母亲一样。
　　于是，我想看看她。
　　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一心只想看看她。
　　窗外，仍旧飞着薄薄的雨雾，但天色已经一片灰白了。一整夜的雨，小叶榕树似在默默吐露着芳华。
　　几番踌躇，终是走了过去。
　　我屏息推开房门，生怕吵醒了她。
　　是开门使屋里微微亮了，还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反正，她翻了个身，抬眼望向我。
　　＂现在几点了？＂她问。
　　＂不到六点，还早呢，你再睡会儿。＂我压低声音。
　　＂唉，睡不着了。＂她轻轻的叹息一声。
　　我没说话，装作翻找东西的样子。
　　＂这雨滴滴哒哒的，好像下了一夜啊！现在还下着吗？＂她慢慢坐起来，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还在下呢，不过雨很小，估计快要停了。＂我依然小声说话。
　　＂哦……＂她略微仰了下头，声音低了下去。
　　我望着她。
　　她朝我略略笑了一下，那寂寞而又微带温情的笑容。静水流深一样，使人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既而寂然。
　　微光里，她伸手扶着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疲惫，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依然望着她，没有说话。
　　有一瞬间，我感到往事中那些孤独而美好的夜晚——也是这个季节，连同我的梦，她的忧愁，就像二十年前疾风掠过河岸一样，霎时消失了。她红润的脸、乌黑的头发也一并消失了。
　　现在，一切美好的景象都荡然无存。唯有遥远的记忆和那时的全部感受。就连那时的气息，也像花瓣一样静静地藏入书页中。
　　成为一种纪念。
　　一时间，我也像被雨水淋透了一样，难过极了。
　　倏忽之间，父亲的脸在我脑海中闪现，那荡漾着波纹一般苍老的脸，覆盖了多少曾经。仿佛疲累。又仿佛脆弱。雨是清透的。我想，在父亲眼里，它却是模糊的。像漫长时间积攒下的愁苦、悲伤都交织在一起了，弄湿了整扇窗。
　　悲伤瞬时蔓开，在心底静静地流淌。隔着泪光，我仿佛望见他眼中深沉而小心翼翼的悲悯。
　　这么真实、深刻。
　　何以？
　　＂你在想什么？＂母亲打断了我的思绪。
　　＂啊？＂我回神，浅浅一笑而过，＂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而已。＂
　　她望着我，欲言又止。似明白，又似没有。漫长的几秒钟后，她转而望着别处。
　　窗外，一片清冷的光辉在绵绵雨雾中飘沉，潮湿的风吹得窗帘轻柔拂动。
　　她收回目光，神色略显落寞，又略带茫然。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她追问我：＂……你就要走了吗？那么早。＂
　　我摇摇头，＂再过一会，时间是还早呢。＂
　　她＂嗯＂了一声。
　　过了不到一分钟，她说：＂这段时间以来，雨水有点多，下完又下。你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伞呀，别淋了雨感冒了。＂
　　我点点头说好。
　　约几秒，她又说：＂可别忘了啊。＂
　　我站在房门边，静静地望着她，心里温暖又黯然。
　　她望我一眼，垂下目光，似在考虑要不要再多睡一会，还是应该起来？
　　时间的影子在雾气中散开，像月光一样在窗户玻璃上隐隐闪烁，散发着一种风的气息。
　　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慢慢侧躺下来。微薄的光线里，她显得孤寂而沉静。然后，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又安静下来。
　　雨落无声，都化成梦中一朵莲——无言的悲欢。
　　她又睡着了吗？
　　不。
　　我走回我的屋子，呆呆地望着窗外，领略到一种熟悉的、单调的景象。少有的沉寂瞬间。
　　雨又持续了几分钟，闻听一阵清脆的鸟鸣，低徊于房屋之侧。天空的灰，褪淡了。
　　稍后不久，雨停了。晨风微微的潮湿柔软，路上渐渐有了声音。风送来花草的香气，又不遗余力地抵达某处。
　　隐约又卷来一声轻笑。声音低沉动听，带着几分雨水的清凉，还有种奇特的韵味。
　　另有一声叹息浮云般的飘荡，低沉而模糊，如渡过了荒凉之河，心事无法排遣。
　　我重新回头的时候，看见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梳子。似有一抹浅笑，浮在嘴边。眼神微软，又似恍惚的状态。燕子低声呢喃着，从房檐下飞了出来，掠过窗前低矮的树，只留下一尾淡淡的剪影。
　　天的颜色，是蓝灰相间的光影，仿佛寂寞的命运。
　　我们就这么看着，一言不发。
　　屋里，流动着一股潮湿中的清气，漫无边际。仿佛一种情感源泉，一种岁月的回响——那生命的照见。
　　几近一种幻觉。
　　重新轮回的一天。
　　风又起了，仿佛又有雨来。不知怎地，我一时惆怅起来。真的惆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