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我大姐的人

　　1985年，注定是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年。那一年，我十岁，妹妹七岁。夏天，爸爸把我和妹妹从家乡带入洛阳上学。秋天，奶奶突然去世。冬天，我们添了一个弟弟。他跟着妈妈在妈妈教书的那个山村中学生活。
　　牛性
　　他属牛。小时候，在山间河边长大，皮肤晒得黝黑，身体不胖，但很结实，胳膊上的肉瓷实地拧不动。
　　小牛犊能吃能睡。我和妹妹小时候，妈妈单独给盛一碗饭，盛多少吃多少，从没和妈妈在一个碗里混着吃。可是轮到他不行，自己的一碗吃了不够，不等着盛，就抱起妈妈的碗喝粥，呼一口气，粗重的鼻息就能在粥的表面吹出漩涡。妈妈有洁癖，却也奈何不得。
　　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床上嬉闹够了，从不会乖乖地坐下再躺，而是像个炮弹似的砸倒在床上，妈妈被撞得＂哎呦＂一声惨叫，少不了在他的屁股上打两巴掌，训斥几句。但他从不长记性，下次依然如故。我想，牛卧倒时也没这么大动静吧？
　　小牛犊脾气也倔得很。他平日每天下午都能睡几个小时，有次妈妈要出门办事，看他睡得香，心想回来前应该不会醒，就把他锁在屋里走了。没想那天他偏偏醒得早，一看打不开门，叫嚷哭闹也没人来，恼怒和恐惧让他变成了疯牛一般，小小年纪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把屋里的钢化玻璃茶几往门口拉，想站上去翻窗而出。妈妈回来时，他已经把茶几的桌面拉掉在了地上（那时的玻璃茶几，桌面靠吸盘固定），正无计可施嚎啕不止呢。
　　脾气大，胆子却小。一到天黑，就蜷缩在妈妈身边不敢迈出门半步。妈妈觉得小男子汉不能这么怯懦，坚持要锻炼他的胆量，让他走到百米外的教室门口，把门拍响再回来。他腿直打哆嗦，一步步挪过去，拍一下就撒腿往回跑。
　　直到六岁回到洛阳，上了大学，他还是胆子小，从不会和人打架。同班的小辉和我们住在一个大院，放学路上总追着他寻衅。他一路不停往家跑，跑到楼下赶忙仰起头喊＂妈——！＂妈妈的一双浓眉大眼本来就不怒自威，从窗口探出头，横眉一蹙，无须开口，小辉就吓得一溜烟跑了。
　　有了儿子爸爸才体会到两个女儿多么乖巧懂事，诸事平顺。儿子在外柔懦腼腆，在家却顽而不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口头教育不奏效，气急了爸也不动拳头。可牛犊子浑身肉硬邦邦的，爸打出去的手都青了，他却巍然不动，头昂得更高了，让人更加火上浇油。
　　福运
　　他的童年经历似乎注定不平常，而是不断涌现惊涛骇浪又每次都化险为夷。小学时，有次自己在家冲菊花晶喝，谁知却是过期了的菊花晶，喝完后腹泻不止，高烧至昏迷不醒。妈妈不在家，爸带他去挂急诊，住院输液。我在家洗那几床被他弄脏的床单，毛巾被。从没干过这样的活，笨手笨脚的，又担心医院里的弟弟，一见到妈妈回来，我忍不住就哭了。
　　还有更骇人的，有天他上学路上边走边拿一本小漫画书看，旁边的小巷里有车倒出来竟毫无察觉。司机也没有看到矮小的他……等父母闻讯赶去时，司机正抱着他吓得不知所措，围观群众说，亲眼看到车后轮是从他身体轧过去的！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意外的是除了额头、手臂和背部的皮外伤，并无内伤。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蹊跷，爸爸后来分析说，那辆小飞虎后面车厢是空的，而他又背着厚厚的书包，车轮是先轧过被挤在身侧的书包，没至于整个车身重量压在身上······真是惊险，平安逃过一劫。
　　家人眼中最不省心的小鬼，却是老师眼中的香饽饽。大概天资聪颖，学习上没见他踏实用功，成绩却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小升初，同时收到了附近两所初中的录取通知书。29中提前开学，上了一周后他想到11中去看看，爸爸到11中一说，校长很痛快答应了，两个班都想要，其中一个班主任第二天早上在校门口等着，见到他就拉着进了班。而29中的原班主任这时已找到家来了，恳切请求父母让孩子回去上。可能抢生源在当时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老师年轻，说到情急处竟然直掉眼泪，执意等到他中午放学，像见到自己儿子一样亲热，拍着肩膀说了好多暖心鼓舞的话，弄得他很难为情······就这样，他又回到了29中就读。可能这件事也大大鼓舞了他的自信心和进取心，学习上能一直保持着勇争上游的劲头。
　　中考时，他以刚刚过线的侥幸，顺利升入洛阳市第一重点高中。（是洛一高的提前选拔考试，擦边跨入了200人的招录名额，省了几千元的择校费）。也是29中当年唯一考入洛一高的学生。三年后高考，进入天津大学时，也是刚刚过线两分。那个胆怯的，小时候让人头疼的小男孩，已不知不觉长成了笑容阳光，自信大方的小伙子。
　　大学四年，毕业应聘时，他穿着租来的西服，以双学士学位的优势，得体自如地谈吐和流利的英语口语完胜很多硕士生，被中港顺利录用。本来是做了两手准备，还计划考研，但同去应聘的硕士生对他慨叹说，就业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当初本科毕业时自己能去却没看上的职位，现在读了三年研究生，反倒还去不成了。听了此话，他毅然决定先上班再说，放弃了考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个抉择是对的。工作后在新的环境中慢慢锻炼成长，总能有同仁和领导的赏识和提携，倒也顺风顺水，取得不小的发展。
　　歪才
　　父母从年轻时就爱好音乐，闲暇时喜欢弹琴和唱歌，自娱自乐。我们姐弟仨都有兴趣。家里有个电子琴，记得当年是比电视机利用率更高的，大家争着弹。父母识谱，有歌谱就能边唱边奏。我虽不识谱，也能把喜欢唱的歌按谱子弹出来。妹妹和弟弟都比我强，能把没有乐谱的曲子，凭着感觉弹出来。尤其弟弟，他的乐感很好，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也特别灵活，无论节奏多快，变化复杂的曲子，都难不倒他，在琴键上稍微试两下就能非常娴熟流畅地弹出来。
　　他升入高一，新学期第一周，一回到家就喜不自胜地对我们谈起他在新学校里的新同学中间如何大出风头。
　　原来，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时，他说他喜欢弹琴，正好礼堂里就有架钢琴，老师和同学让他现场表演一首。要知道他从未受过专业训练，也只是在电子琴上自弹自乐，而钢琴的琴键，和电子琴的手感是完全不同的，要沉实很多。但是想要展示自我崭露头角的愿望，让他勇敢地站了出来，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还真的在钢琴上成功弹奏了一曲《献给爱丽丝》。顿时掌声如雷，轰动全场。（那时，在洛阳这样的小城，八零后的孩子还没有现在的条件和风尚，报班学琴的很少。）大家瞬间记住了他，交口称赞。好像被戴上光环，成了校园明星一样，初出茅庐的少年，结结实实地满足了一回虚荣心。
　　我和妹妹都得于父母的熏陶和引导，从小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弟弟却完全不看文学类的书籍，连家里每期必买的《读者》，他也懒得翻一翻。长这么大，他看过的唯一长篇小说，就是《哈利波特》，还是着迷于电影后才买了书看。但这好像丝毫不影响他天马行空的思考和语言表达的兴趣。
　　记得中学时有次家庭作业留的作文，爸爸看后把他的本子摔到了一边，说写的狗屁不通。可是交到学校老师却给判了优。他上高中起，我发现他有了爱随手记的习惯。那时没有手机和平板电脑，他总是藏着一个硬皮本，随时想到什么，就拿出来记上几句，甚至我们姐弟仨去逛街，走着走着不见了他，回头一看，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掏出本子在写着，让人哭笑不得。
　　这个习惯伴随他很多年，前年工作变动，他寄回家一个纸箱，里面全是这样的本子，竟有好几十个，嘱咐我们帮他妥善保存。我没有看过他那些本子上的碎片日记写了些什么，但自从他到海外工作，常常在qq上和我交流，我才慢慢知道，他是个感情细腻，敏于思考的人，常常提出的一些关于人生的理想和责任、处世的观察和体悟，还有对生命本身追根溯源的诸多困惑，连长他十岁的我，都没有想过那么深，那么远。
　　记得去年夏天他回来休假，暑热的下午我们姐弟仨在空调屋里纳凉聊天。他拿起手机给我们读了几条他写的微博，虽然内容我记不清了，但其中表露的思想成熟了很多，还有语言的组织和表达，也很严谨工整。好像对生活和未来，他一直在不断思考和探索，力求自我的成长和完善。我不由刮目相看，说：＂你写的这些东西，怎么从来都没给我们看过？＂他说，我这就像以前记日记一样，只不过不再用本子，而是写在手机上了，并没想和人交流。
　　瞧，这就是我行我素，有点茫然，也有点自信的八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