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王晟

　　二百五
　　王晟
　　「二百五」的绰号估计没人会喜欢，其意是说「傻头呆脑，行为鲁莽」。一旦被冠以称呼，蕴藏其中的揶揄嘲讽自不必说，还有着深深的不屑与藐视。可能碍于情面不至于难堪吧，身边一个多年一起工作的工友，便被别人委婉地衍生出了一个「二五蛋」的绰号谑称。
　　初识二五蛋是在二十六年前，由于视力低下的原因，我被调离采煤一线，去了井下皮带运输队工作。那天我去班组报到，他被指认成了我的师傅。五大三粗的身魁，棱角分明的粗犷脸上嵌着明眸皓齿，厚厚的少白长发重重压在头顶，直垂眉际，以及他当场顶撞带班长时的高声辩驳，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他说「不愿意带新人做徒弟，嫌麻烦！」
　　终究没能拗过带班长，我先跟随其后熟悉了井下的岗位及线路。途中不少工友称其「二五蛋」，他也不置可否地接话搭讪，感觉「二五蛋」是他的绰号。从小不羁不拘性格的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地直接问他，他略显惊诧于我的胆大不拘，随即低声说了句：「他妈的，我还能挡住别人的嘴？爱叫叫去吧。」
　　在一起待久了，知道他是接退休父亲的班，从灵石县的乡下来到矿区的。也不知是矿井地下特有的粗鲁文化熏陶了他，还是偏远乡土传承的陋识文化濡染了他，他甚是爱出风头，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似的。爱讲话，属于信口开河的那种，不管有没有根据论证；爱抬杠，有人持不同看法，就和人家面红耳赤强词力争。如此便没有少领略了他和工友之间，因为言语不和而引发的赤膊格斗，每每他都是由于护衣心切，怕撕坏、怕扯烂，从而导致被对手捶打的青一块、紫一坨的，估计「二五蛋」的绰号也主要源于此。
　　二五蛋看起来性格暴躁易怒，干活风风火火的样子，似乎是个粗枝大叶之辈。当一次我去他家里做客闲唠的时候，彻底推翻了自己对他的认知。红、黄、白、绿四种颜色的废旧发炮线缠绕制成的垂吊门帘，是我对他租赁民房蜗居的第一记忆。那个年代这种门帘有很多人家都在门上挂着，并不稀奇。关键是他家门帘拼衔的图案令人醒目赞叹。一只喜鹊登枝扬鸣状，似欲飞、似欢唱，活灵活现。这看似简单的拼图，其实真不容易。颜色的搭配，除了错落有致，还必须在图案装饰中恪守比例恰当，才会绘出喜鹊的活性逼真。这种空灵的手法绝非常人能及，除了耐心，根本不可缺少灵性和画韵基础。
　　正当我为此大跌眼镜赞叹不已时，二五蛋旁边不以为然地开口：「切，看你也是山疙旯旯里出来的山汉汉，没见过世面。啥时候给你也弄一个？」
　　「你编得？」我吃惊地问。
　　「当然是，咋？看不起我？」二五蛋随即一把拽过旁边的妻子说：「你说，真他妈的，好像我胡说一样。」
　　他妻子笑盈盈努着下巴颏，朝着屋里挂着的鸟笼说：「是了是了，还有那些也都是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做的。」
　　鸟笼是用铁丝拗制而成的，做工精细，造型别致，里面是两只跳上蹦上，扑棱着想挣脱出来的黄雀鸟。
　　真没想到，貌似粗燥火爆的二五蛋竟暗藏着如此细微的手巧之工。见我对他作品惊奇不已，二五蛋也主动显摆起来，从床底一下子拖出四块用废旧帆布皮带刻成的搓衣板，一股脑地扔在我的面前说：「挑好的，拿一块去用。」啧啧，真是现实版的张飞绣花！四块用帆布皮带刻出的图案虽都是艄公泛舟，水波凹凸。但整版图型略有变动，仰或是岸边、仰或置船于无际水域，仰或是增添了乌篷、桅杆，各个极有动感活性。
　　那天我真的被震撼到了，不敢想象，一个在深层地下工作的窑黑子，天天八小时面对的是洋镐、煤锹、黑炭、和皮带运转的隆隆声，咋就竟有如此深厚的艺术底蕴积沉？我折服于他的精湛作品，打心里滋生出一种羡慕和敬意。同时也在疑惑着他不羁放纵的二百五脾性。
　　不久后的一次安装加班现场，二五蛋的另类行径，又一次削弱了他在我心中刚刚重塑起来的形象。安装时的班中加餐都是免费供给的，当一大桶冒着热气蒸腾的烩菜抬过来的时候，一群工友围着大桶依次往碗里舀着。他则不用勺舀，而是手攥着筷子在汤菜里顺势猛转几圈后，然后提溜着很多缠绕在筷子上的粉条，一股脑地盛在碗里。粉条堆过碗沿急着往外滑溜，眼看着就要滑落掉下来，他赶忙伸出沾满污黑煤垢的手接了。带班长见状一旁呵斥：「二五蛋，你个偶孙子，你爹咋做你来，咋这么下煞了？」
　　闻声的二五蛋略显尴尬了一下，窘态地囔囔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胳膊一抬，大嘴一张，哧溜溜一下把粉条送进嘴里。随手在工作服上搽抹了一下，端着大海碗里的粉条自顾自地去了，任由带班长在一旁嘚嘚地谩骂着。
　　其实，他的小气抠门也是生活所迫而长期养成的习惯。先把孝敬父母方面的花销放在一边不说，单就妻子没工作，俩孩子上学，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全压在二五蛋一个人身上的实际情况，的确够他难以应对了。1998年，煤炭市场一度持续下滑，我和二五蛋一起随战略西进的策略调到柳林县境内工作。长达十八年的单身生活，使我对他有了更具体、更直观、更全方位的了解。
　　开始几年，可能年龄已到了不惑之年的缘故吧，二五蛋张扬的个性收敛了许多。悄没声地坚持着每天下井、食堂、宿舍的往返循环。由于工作中常常计较着个人得失，与领导争吵也不时有之。偶尔还会耍耍当年强词夺理的威风，虽然属于组队中的全能骨干力量，但领导对其印象并不好，所以一直也没有被委以个带班长什么的兵头将尾干干。人缘关系也不活络，从没有见过他大方地给工友们散过一排子烟。抽烟习惯是先抽半支拧灭，然后夹在耳朵上。等下次再抽的时候，先从耳朵上取下那半支、点燃，灰烬后，再取一支出来，继续抽半拉掐灭。
　　在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上，严守着「你没有敬我一尺，我决不还你十寸」的原则。单位组织的各项活动从不参与，口头上挂着一个似乎到死也不会改变的理由：「参加活动给钱吗？给钱我就参加，不给我就休息。我不能因为休息不好，使得下井工作出了问题，到时候罚款了，谁掏钱了。」为此支部书记说他「没有理想，鼠目寸光」。闻言后的二五蛋私下里底气倍足地反驳说：「扯蛋，不给你钱让你干书记试试看。」
　　最近几年儿女相继成婚，父母也先后故逝，二五蛋生活上经济也宽松了不少。渐渐与同事之间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时不时还会主动招揽几个同事聚一起，搞个什么赢饭输烟的娱乐小赌局。工作上虽仍在斤斤计较着，较以前也旷达了好多，还当上了估计这一生仕途中最大的官——副带班长。
　　二五蛋工伤了。那天傍晚，在宿舍的我接到队长的电话通知，要我去井口接二五蛋去医院。一听让我去接，心里安稳了好多，起码是伤情不严重。当我匆匆赶去的时候，二五蛋已在澡堂外面，身着窑衣靠墙席地而坐，右手的手指半插在一只崭新的帆布手套里。脸上和左手显然胡乱洗过，虽有少许煤污残痕渍留，但五官也清亮了许多。
　　「伤着哪了？」我问。
　　「没事，指头上掉了块皮。」他抬起半插着手套的右手示意。
　　把手抽出来看见食指的指头肚，已然被利器挖了去，伤口已经血凝，褐色的凹陷看着渗人。
　　矿医院急诊室，院长一边看着正在处理的伤口，一边说：「这节指骨恐怕保不住了，明天赶快去总医院吧，这里只能给你临时处理一下。」
　　「难道这就长不好了吗？」二五蛋着急地问。
　　「估计不行，骨头都露出来了。」院长答。
　　「行了行了，爱咋咋地，快包吧！」二五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医院出来，我俩相跟着向澡堂方向走去，我打算服侍他洗浴。没想到，到了澡堂和井口的分岔路口时，他却径直拐向井口，我以为他蒙了，喊：「往哪走？这边了。」
　　「我得下井去看着了，要不他们就放了羊了。明天没法交待队长。」二五蛋边走边说。
　　「你现在工伤啦！没人说你不尽责。」我提高嗓门。
　　「撇他妈的吧，我就不信，切了一小块肉就长不出来，吓唬谁了。」二百五劲上来了，人已进了罐笼。
　　那天晚上十一点时，二五蛋才升井出来。洗浴过后来到队部，直接对着等候在那里的队领导说：「工作干完了，你们可以去验收，现在咱说说我的事吧！」
　　「有啥说的，明天早上去总医院看看，该怎么着怎么着吧！」队长有些严肃。
　　「能不能不报工伤？这样队里也不用受考核限制，队里工资也不受损失。」应该是二五蛋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如此处理，你想提什么要求？」显然队长动了心思，一起轻伤事故，考核要扣除全队绩效工资的百分之五，这不是小数目。
　　「嘿嘿，想法子给我处理三千块钱的医疗费，咋……样？」二五蛋有些不自信地试探着。
　　「你的家人知道了吗？同意吗？」队长担心着处理不当家属闹事。
　　「同意同意，再说这事我做主，肯定没事，放心吧。」二五蛋信誓旦旦。
　　「给你处理五千块钱，连带营养费用，可不能让家属来闹事啊！」队长忐忑着嘱咐二五蛋。
　　接下来我陪同他先后去了吕梁地区人民医院和集团公司总医院，所有大夫像商量好似的，都是一个口径，要么把指头植入体内营养着，半年后取出，要么就是截节。
　　二五蛋的二百五脾气上来了，对我说：「你回去吧，我回水峪去输液了。告诉队长，只要兑现承诺，指头烂掉也不会为难他。」随后就拦了一辆班车回家去了，不管不顾撂下我一个人在医院外面。唉，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呀！
　　俩月后，二五蛋用几乎长严实的指头伸给我看，炫耀着自己的果断，驳斥着医生的悖论，口如悬河地显摆着。望着眼前这个真有些二百五的男人，我真的想了很多很多……
　　一直以来，「大老粗、没文化、又臭又脏、野蛮冲动」，是人们对煤矿工人留下的直观印象。对这个群体所从事的职业，也是充满了垂怜、鄙夷、惧怕之情。可能是我打小就依赖着，寄生在这片充斥着煤硫气味的土地上长大吧，总想着翔实地记载一下身边的过往，包括那些黑山、黑煤、黑尘、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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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王晟 ，笔名依石，1966年生人，现居介休，介休市作协会员。供职于汾西矿业集团贺西煤矿（柳林县境内），热衷于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见于『乡土文学』、『汾西矿报』及网络平台。
　　来源| 知彼（ID：zhibi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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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陈乐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