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的担当

　　文/图：菁茵
　　父亲病倒入院后，母亲一个人呆在村里。村里的房子很大外加一个院子，母亲天生胆小，加上担心父亲，总是睡不踏实。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让村里的亲戚每晚陪伴母亲。
　　在父亲病情最不稳定的时候，母亲来电总是哭哭啼啼。焦头烂额的我们，只好撒谎或是匆匆说几句敷衍母亲，那个时候，我们的重心都放在父亲身上，无暇顾及母亲的感受。
　　甚至，在父亲刚病倒的时候，我们几个对母亲颇有一些怨言。因为在此之前，每次回去，母亲都会向我们告状，诉说父亲的种种不是。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向我们诉说父亲说话做事颠三倒四，尤其让她不能容忍的是父亲无端向她发脾气。
　　而父亲原本一直话少，得了老年痴呆症后，表达混乱、啰里啰嗦。我们一再地向母亲解释，父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病了。但母亲不能理解这些，每次回去，都要向我们发一通牢骚。我们觉得母亲不够包容，久而久之，我们也懒得解释了。
　　我的父亲
　　此次大面积脑梗让父亲的老年痴呆症雪上加霜，当父亲连话都说不了时，我们带着一丝挑衅对母亲说：＂你不是嫌他言语上冒犯你吗？这下好了，他不会说话了。＂母亲瞬间沉默了。
　　但我们也知道，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没有什么文化，说话不会拐弯，不太会顾及别人感受。但骨子里，她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在父亲瘫倒后，母亲哭着问：咋办呀？我们曾安慰她：能咋办，只能坚强面对，有我们兄妹几个呢。
　　在我们眼里，父亲一直是家里的大树与靠山，现在父亲倒下了，已经七旬的母亲柔弱得如同一株摇摇晃晃的秋草，需要我们的扶持才能支撑下去。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当医院停掉所有液体，当康复毫无意义，当我们打算将父亲送往慈善医院的时候，母亲，果断地站了出来，她斩钉截铁地说：你爸哪儿也不去，我伺候他。
　　看着身形矮小、瘦削得如同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母亲，我们一时愕然。我们低估了母亲的承受能力，母亲比我们想象得要更为坚强，也更有担当。
　　可伺候，谈何容易？父亲的半边身子完全没了知觉，这意味着他今后的日子只能卧床。更要命的是，他不但丧失了语言功能，意识也变得不清，已经无法与我们正常沟通。
　　母亲说：你们该上班上班，该刨闹生活刨闹生活，不用担心，我能伺候你们的爸爸。＂可是您也上了年纪，我们怕把您累倒。＂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有褥疮垫可以防褥疮，他吃饭我来喂他，大小便我帮他换尿裤。你们周末回来帮我一把，扶他坐一坐就行。＂母亲说得干脆利落。
　　末了，她抹一把眼泪，红着眼圈说：有你爸在，我好歹有个伴，在这个家也睡得踏实。
　　我的母亲
　　于是，我们兄妹妥协了。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母亲化解了我们的纠结。事实上，当初计划将父亲送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是无奈之举。尽管那里收费很高，有专人负责护理，但一想到父亲将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环境，我们也是百般不舍。
　　我们从村里雇了一个人帮助母亲一起照顾父亲。可还未等我们周末回去，母亲已经将人辞退，细问之下，母亲说她一个人就足够了，这钱花得冤枉。
　　我们再一次妥协。因为我们看到父亲被母亲伺候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乍一看根本不像是痴呆重病之人，比出院时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母亲对父亲的护理，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她向来勤快，刨炉打炭，生火做饭，洗洗涮涮，将一天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定时为父亲服药、剃须、喂饭，上下午还不忘补充流食和水果。
　　闲暇时，她用缝纫机为父亲量身缝制了围嘴、尿布、开裆裤，为了防止父亲晚上蹬开被子，她用海绵和布缝了绑腿的布带。村里生的是暖气，后半夜温度不高，她睡前为父亲套上毛手套，一来防止父亲胡乱抓东西，二来可以保持手部温暖。一有空闲，她便帮父亲按摩，她边数数边不停地和父亲说话。母亲完全像抚养孩子般细心照顾父亲。
　　失智后的父亲，有时不配合，母亲会如同从前一样不耐烦地喝斥两声。大多时候，父亲很听话，他常常温柔地看着母亲，任由母亲折腾他，能动的那只手不停地逮母亲的手，只要逮着便紧紧抓住。这个时候，母亲便笑了，她佯怒着问父亲：你不是嫌我唠叨么，握我的手干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着他们老两口，我不由地脱口而出。母亲问：你说啥？我笑而不答。母亲没念过书，自然听不懂。那日收拾柜子，翻出父母的结婚证，旧时的结婚证像奖状一般，已经泛黄。结婚证上，母亲十八岁，父亲十九岁。相差一岁的他们，相亲认识，磕磕绊绊，不懂浪漫，却相濡以沫，已经相携相伴走过半个世纪。
　　父亲是不幸的，这个年龄得了这个病。父亲又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勤劳能干又不离不弃的母亲。
　　看着忙忙碌碌的母亲，我们开始心疼她，也开始反思自己，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我们都隐隐对母亲或多或少地存有误解和偏见。从小到大，我们总是认为，父亲话少，母亲唠叨，父亲包容，母亲计较，父亲大方，母亲小气，父亲性格好，母亲脾气大……似乎父亲身上都是优点，毛病都出在母亲身上。
　　倘若父母发生矛盾，我们往往站在父亲一边。但我们却忽略了，父亲未挨过饿，母亲却是个逃荒者，父亲读到高小，母亲大字不识一个，父亲年轻时常年在外跑逛，母亲一人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个，父亲是个闷葫芦，母亲心里不藏话，父亲不讲究，母亲爱干净……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习惯，造就了不同的两个人，我们有什么权力要求母亲必须作出妥协，必须像父亲一样？
　　母亲曾不止一次惆怅地说：你爸是老实，但从来不会说点贴心话……以前，我们认为母亲矫情。现在想来，我们完全忽略了母亲精神层面的渴求。
　　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和任何一个已婚女人一样，要的只是另一半的理解与关爱。可是无疑老一辈人在这方面都是缺失的。父亲的粗枝大叶，父亲的不善表达，父亲的常年不着家……她的心里多少是有遗憾的，但是没文化的她，无法恰当地表达，于是乎，在我们眼里，她的一些委屈与不甘，她的一些抗争与不满，便成了斤斤计较，成了生在福中不知福。
　　正如龙应台在一篇文中写的那样：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我们不得不承认，作为子女，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看到了问题的表相，我们习惯性地凭主观臆断，未给予上一代充分的理解，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存在偏颇。
　　今生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我的母亲，她绝对说不出这样文雅动听的话语，但她面对失智失语失能的父亲，不逃避，不退缩，不放弃，勇敢地承担了这一切。
　　而父亲，即便是意识不清，都牢牢抓着母亲的手，无疑，在他心里，母亲的陪伴已经渗透到生命，母亲是他今生最信任的人、是他最踏实的依靠。每每看着母亲与病榻上的父亲两手相握，四目相对，感动如潮水般在心头澎湃。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生命，从不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