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乡村往事此文献给推过磨的我们

　　夜，夏夜，沉静静、凉浸浸。梦，也进入了最精彩部分，蛊惑而甜美。有时，像生了翅膀，飞檐走壁，腾云驾雾，仿佛孙猴儿一般。飞来飞去玩得正美呢，就听母亲叫着乳名:＂起来了，推磨！＂
　　就这一声，梦的翅膀猛然折断，＂啪嗒＂一下，掉进悲催的现实。
　　这时候，梦与现实开始接轨，一会儿是飞天的梦境，一会儿是地狱般现实，幻灯片样变换不停。睡意朦胧中，听见外面母亲和姐姐推磨发出的＂嚓嚓＂的脚步声。
　　其实，母亲和姐姐早就起来了，已经推了好长时间。由于磨大，推起来太费力，一家子七八口人吃，吃得又多，当然，推的时间很长。我起来就能替换下母亲，她好拾掇拾掇鏊子，开始烙煎饼，早早烙完，再干一天的活计。
　　我便在梦与现实中游离，贪恋美妙的梦境，又不得不落入痛苦的现实。良知拼命地把自己从优美的梦境拉回悲催的现实。
　　甚至，还想三想四，想人生的取向和意义，禁不住拷问，自己的一生真的就这样＂暗无天日＂地过下去？
　　真正睡着是好喊醒的，要是装睡，那无疑增加了叫醒指数和难度。
　　我小时候还是蛮自觉的，＂斗争＂十几分钟就会兴味阑珊地爬起来，进入正轨，抱着磨棍，眯着眼，半睡半醒地推起磨来。毋宁说是推磨，还不如说是梦游。双手抱着一根用双扣拴在磨把上的棍子，游走在云里雾里，游走在荆棘丛生的重峦叠嶂，游走在烈日炎炎的大漠荒滩。
　　当然，人人都有生物钟不走准的几日。这种时候，身体的零部件都有些松懈，难免＂怠工＂。就算我想爬起，也无法爬起来。一直坚持到磨推完了，我才悻悻而起。然而，躲得了推磨的煎熬，那种心里煎熬也是十分残酷的，心理走过了漫长的历程，仿佛与原来的自己渐行渐远，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罪人，一个对家里人深深负疚的罪人。
　　母亲最疼爱我们，从来不打骂我们；装，你就装呗，她也不过多推会磨，多烙会煎饼。
　　＂煎饼好吃磨难推＂。推磨的滋味，不亚于戴着镣铐走向刑场，心里还真有悲壮到要＂慷慨就义＂的感觉。
　　困意未消，再加上满心的不情愿，满心的不乐意，步子走得不周正，不掉＂链子＂才怪呢！推磨时，难免洋相百出。不是站在那里忘了走了，就是磨棍掉下亓（qi)。
　　姐姐便开起了玩笑:＂你的磨棍饿了，吃糊子了！＂我便又羞又臊，忙不迭把磨棍抬到上亓。粘了糊子的磨棍就像润了太多的＂润滑剂＂，也许磨棍吃了糊子变得有了精神，格外调皮，动不动就溜到下亓磨去。
　　说一个人不识时务，就是＂净找下亓磨推＂。这推下亓磨是什么滋味，我想现在的年轻人未必会明白。本来磨大，推磨的人大都处于＂待机＂状态，还有一个＂倒行逆施＂反别㤮(guang)的，这磨就打起＂哏＂来。接着，全体振作，重新调整一下推磨的姿态和力度，这台面临＂卡壳＂的机器，才又正常运转起来。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磨道＂比＂蜀道＂也好不到哪里去。推磨，是一种渗透心灵的折磨。如来设置了九九八十一难，才让唐僧修得正果；同样，也给一部分现代人以及全部的＂非现代＂人，设立了比唐僧还要多的磨难来参悟人生真谛。
　　唐僧师徒经历那么多磨难，还能迎难而上，知难而进，因为他们能在磨难中得到乐趣。八戒揩揩女妖精身上的＂油＂，悟空抡起金箍棒显显能。要是让唐僧他们也来经历一下推磨的磨难，我想，那第一个要分行李的不是八戒，而是那个＂猴急猴急＂的悟空。
　　＂蜀道好爬，磨盘山难行＂，在半睡半醒，如梦如幻的情境中，这座磨盘山什么时候才能爬到头，心里既悲凉又渺茫！
　　推磨难，还体现在谚语中。＂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谁都怕推磨，不然的话，也不至于花钱让鬼来帮着推磨的。
　　父母说，我是属于＂家活懒外活勤＂的一类。这可是冤枉了我，我家里活也从来都不偷懒的。我只是出于＂普济天下＂的善心，经常帮有困难的本家做做好事。
　　我有个本家老弱病残、鳏寡孤独怪可怜的，我就替他家推推磨。这是一个被生活折腾得不像样的家庭，经济来源有限，穷得响了叮当的。一个老奶奶常年躺在病床上。一个老娘眼头不济，做饭经常把老鼠屎当黑豆。为了节省，她还会把刷锅水澄清滤出厚的留下顿再烧稀饭。推完磨，他们家想方设法留我吃饭。那时，我们家姊妹六个，吃饭是个问题。但让我在他们家吃饭，这是我想也没想的事。
　　历经＂磨＂难的＂幸存者＂们对推磨往往记忆犹新，甚至，谈＂磨＂色变。推磨，你会真真地体会到当牛做马的意蕴和内涵。甚至，有人因为自己出过力而被狼心狗肺的人一脚踢开，就会想到＂卸磨杀驴＂。
　　驴拉磨得用块布把驴眼蒙上，欺骗它，让它认为走向的是一个满是嫩草的地方。你要是让它看见只是在原地打转，说什么它是不会走的。驴脸本来就不怎么耐看，一拉下来，更令人忍俊不禁。
　　当然，推磨也并总是一味乏味。有时，我们弟兄姊妹几个轮流讲故事，讲着讲着，不知不觉磨也就推完了。但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没钱买故事书，哪有多少故事能讲？大部分的推磨时间，还是在昏昏沉沉的苦熬苦挨中度过。
　　如今烙煎饼早已形成了独立的产业，我们不再受推磨的困扰，挣脱了羁绊，真正解脱了出来。
　　磨盘碾压过整整几个世纪，犹如老旧陈腐的车轮，从历史的长河里慢慢滚过，再也看不到它的踪影；但它碾压而出的痕迹，总是涂不掉，抹不去，成了几代人的挥之不去的百味杂陈的记忆。推磨，这种活，就像＂所罗门＂时代的魔鬼，被打上了封印，永远封存在了坛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