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卑微笑着的三叔（上）

　　01、
　　三叔自从在2003年8月底罹患脑血栓之后，就留下了千篇一律的脑血栓后遗症：半身不遂，走路靠踮，说话含糊，口角流涎；并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微笑——带有明显讨好意味的谦卑的微笑。
　　一脸沧桑的三叔
　　02、
　　三叔是祖父的第三个儿子，父亲的第三个弟弟。受成分所累，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三叔其实生得不丑，甚至可以说有点帅。据说，年轻时，邻家的两姐妹同时爱上了三叔和四叔，只可惜叔父们出身不好，在风暴洗礼之后，家徒四壁，箪瓢屡空。没有可供爱情生长的政治和经济的土壤，所以，爱情的萌芽胎死腹中，徒留满腔的不甘和幽怨，和着苦涩的日子，熬煮成圣徒一般、悲情而禁欲的一生。
　　季节的风，日渐粗粝了三叔青春的容颜，风干了他心头嫣红的浪漫。错过了春天的三叔，彻底放弃了为祖宗开枝散叶的打算，他安心地扮演起帮衬父兄、护佑侄辈的角色。
　　父亲远在山区教书，难以照顾家庭。家中幼稚盈室，瓶无储粟。母亲一人难以支撑起贫瘠而沉重的日子，三叔在祖父的劝说下，来到我家，帮衬兄嫂，共同养育侄子、侄女们长大成人。
　　打我记事起，三叔就是家庭的一员，待我们亲如慈父，宽容豁达，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03、
　　三叔天性乐观。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他总能苦中作乐，给灰暗沉闷的生活，涂抹一丝亮色，最大限度地呵护我们童年烂漫的天性，保护我们对于生活的信仰。
　　常常记得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兄长早已起床温书，而我和小弟，四姐、五姐则被辛辣的酷寒，牢牢地封印在陈旧的、薄硬的棉被里，不愿起床。母亲在灶间做着早饭，大姐烧火。
　　给生产队看守牛屋的三叔，裹挟着一身风雪走进屋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照例是抑扬顿挫的咏叹调，照例是亘古不变的口头禅——＂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 ＂。
　　正在赖床的我们，一听到三叔激昂慷慨的＂人民＂之声，都一骨碌爬起来，麻利地穿衣套靴，跑出内室，围拥着三叔，缠着他讲昨晚未讲完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知道牛郎在老牛的帮助下，追上了被天兵天将抓走的织女没有。我们等不及夜色降临，再知晓结局。实在，昨夜的梦里，我们不知为牛郎织女流了多少悲伤的泪水呢。
　　三叔说：＂娃娃们，别急，等叔给你们笼上火再讲。＂说着，就出门从山墙根取来一筐他辛苦刨挖的树根，放在自制的黄泥火盆里，笼上火，在树根噼里啪啦的燃爆声里，三叔无比慈爱地看着雏鸟似的、围坐成一圈的小崽子们，慢悠悠地开讲了：话说，天兵天将押解着织女飞升后……
　　不一会，母亲做好了早饭，饥肠辘辘的我们再顾不得牛郎、侄女最后团聚了没有，一窝蜂地窜到灶火屋，端起母亲早已盛好的红薯玉米糁汤，蹲在狭小的锅灶前，呼呼噜噜地吃起来了。
　　三叔的肚子里不仅装满了故事，还装满了谜语。我常常怀疑三叔的肚子里边有一个神奇的匣子，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和谜语。
　　月色迷人的夏夜，晚风习习，乡亲们都把桌子搬到院外的水坑边，就着皎洁的月色，和着清凉的水气喝汤（豫南农村对＂吃饭＂的说法）。饭场里，一片出出溜溜的吞吸面条的声音。
　　饭毕，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并不马上回家睡觉，而是很悠闲地拍话，西家长，东家短的，粗俗而温暖，世故而淳朴。自有一番悲喜的演绎和对人性的洞察。
　　不谙世事艰难的小孩子们却觉得乏味无趣，我们就拉起三叔，去往水坑对岸的桑园边坐着，让他给我们出谜语猜。
　　三叔张口即来：天半腰里有个罐，里头盛的杂把菜。（人肚）
　　一条长虫灰又白，上面行人乱叽歪。（大路）
　　哥俩常年不见面，中间隔着一座山。（耳朵）
　　……
　　肥大鲜嫩的桑叶，在夜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像是海浪在温柔地拍打着无边的夜色。藏身叶间的知了，不惜力气的聒噪着，仿佛提高了夜的温度。幸而有清凉的月色，温柔地浸润着我们，让我们的心绪宁静愉悦。
　　三叔的谜语，就像这月色一样，丰富、轻盈、清凉、宁静，听着猜着，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我们被三叔领回家，交还给母亲。
　　然后，三叔就沐着月色，去往生产队里的牛屋，给牛们站岗放哨了。
　　望着三叔孤单的背影，我常常在心底祈望：月色能流入三叔的梦镜，带去春水一般脉脉的温情，去滋润三叔情感的沙漠，去温暖他没有爱情的漫漫长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