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老学究平日里乡亲们爱搭不理，只有过年时门庭若市

　　我在没上学的时候得以知晓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全拜村子里的老学究王大爷所赐。
　　王大爷是邻村人，不用从严格意义上讲，他本不是我村的村民。只不过这个＂邻村＂，实在邻得太近，不超过三华里的距离，让两个村子互相通婚交往，乡亲们之间有了我无法搞懂的亲戚关系。
　　就拿王大爷来说，他的岁数比我祖父年长七八岁，那时候已是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可他的辈分却与我父亲相同，见到祖父，王大爷总是毕恭毕敬地喊一句：＂三爹。＂祖父颔首：＂你来啦。＂二人说罢同坐，闲聊中不一会＂老哥老弟＂的瞎称呼起来，没人在意，毕竟王大爷不是我们本村的村户。
　　王大爷喜欢找祖父聊天，全因为他们当时分属两个村子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对于他们那一辈儿人而言，识字便是有了文化，能看通顺书本便是高级文化，能写会算便可登上文化之巅，堂而皇之的冠以＂最高＂二字了。
　　祖父没上过学，受的是私塾教育。深究起来，其实也不算私塾，没有拜过师，没给过先生束脩。这么好的老师哪里找？他爹爹我太爷。太爷的文化水平仅限于教会爷爷识字，后来爷爷去县城和市里做过商铺伙计，掌柜的见祖父识字有礼，好心利用闲暇时候继续教他读书算账。后来商铺结业，祖父回乡，立马成了村子里的知识分子，备受尊重。祖父也在这样的尊重之下，再不外出。
　　王大爷和祖父不同，他是受过正规教育的人，且念得是学校，据说念到了中等学校。至于这个中等学校相当于今日的初中还是高中，大家无从知晓。
　　受过教育的王大爷，因为时事和家庭的原因，也回乡了。回乡后把家里原本富裕的产业败的精光，如此一来，他不仅没有在村里得到知识分子应有的尊重，还成了村民们的反面教材，直到几十年后的我的童年时代，依然有人悄悄的告诉我：＂老学究来找你爷爷时，你躲着点，小心学不好。＂作为新时代的儿童，我自然是不在乎的，和祖父说起，祖父也笑呵呵地说没关系，他们那是妒忌。
　　老学究是王大爷的外号，是乡民们对乡间文化人亘古不变的揶揄。除了我的祖父，所有人都这样喊他，有时候我秃噜了嘴，喊一句＂老学究大爷。＂他亦是乐呵呵地答应，从不在意。
　　按照一般的逻辑，老学究王大爷喜欢找祖父谈话是由于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可以回忆年轻时外出的经历，可以说一说家长里短以外的东西。
　　实则不然。王大爷来找祖父的原因是他们村没什么人和他说话，或者说不了几句便没大没小地调侃他＂老学究＂的事迹。王大爷不在意老学究的外号，不代表他不在意陈年旧事。久而久之，王大爷出门，不会自己村子停留，直奔我们村。
　　我们村的人也调侃王大爷，只限于外号，怎么说他也是外村的客，应有的距离大家拿捏得住分寸。说实话，如果单看外表，王大爷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他虽年近八十，但腰板笔直，说话铿锵有力，两条眉毛犹如剑锋，映衬着他有神的眼睛，不难想象，王大爷年轻时定是个样貌不俗的美男子，尽管经历乡间几十年的生活，在皱纹爬满了脸颊的年岁，在村口一群闲聊人中间，仍然有鹤立鸡群之感。
　　我原以为祖父说的村民的＂妒忌＂来源于此。在几次三番缠磨之下，祖父告诉我，王大爷被人妒忌的原因不只是样貌上仪表堂堂的，最主要的是他家原先是这一带有名的大户，他年轻时的花钱大手大脚，让人看着眼馋又无可奈何。更绝的是，当王大爷把钱花完，适时又以穷为荣，如此一来，王大爷是又享了福，又没受过罪，旁人只剩下了妒忌的份儿了。
　　老辈儿妒忌王大爷，小辈儿人也不爱搭理他。王大爷＂老学究＂的外号真不是白叫的，他看见小朋友就要说书，说当时在我们看来很讨厌的书，影响了孩子们抓鸟斗狗的玩乐时光。
　　王大爷说书，说的全是鲁迅沈从文这些大家的书籍，而且他说起那些大家笔下的小说故事，不知为何听上去毫无意思，既比不上每天收音机里的评书慷慨激昂，也比不上祖父说古诱人动听，甚至比不上村中泼妇唱念做打的骂街来得痛快。
　　我一直认为，王大爷来找祖父的主要目的是来折磨我。
　　王大爷和祖父的聊天内容重复短暂，无非是问一问孩子们的近况，村里的大事小情。完全没有乡村高级文化人的做派，倒更像两个村口大妈，相同的事情说上千百遍。
　　和祖父寒暄过后，王大爷把谈话的对象转向了我。我碍于祖父的威严，不敢逃离，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孔乙己的故事他说了不下十遍，祥林嫂的故事估计有几十遍，至于别的文人作品，王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的没有前因后果，完全是意识流的做派。
　　王大爷这样一个老人妒小孩嫌的角色，并不是全无用处。到了春节前，本村的、外村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找他写春联，王大爷家每天都门庭若市。以祖父看来，王大爷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好，只能算是工整，还称不上书法。
　　祖父评价王大爷的字时，一定也是带着妒忌的。他本人的那笔字，只能说是勉强工整，比起王大爷远远不如。我们村的人，只在我父辈的叔伯们回乡时才会来我家讨要春联，叔伯们因工作忙回来得晚了，他们会去找王大爷写而不找祖父。不管识字不识字，乡亲们的对美的追求是挑剔的，一年贴一次的春联，祖父的字入不了他们的眼。
　　王大爷受到追捧，自然有些拿捏。平日里对他客气的，他会写得认真些，春联也找些别致的词句，平日里爱调侃他的，他直接以人畜平安、五谷丰登之类的春联应付。来找他写字的人不空手，有的拿两包烟，有的拎一瓶酒，有的拿块肉，王大爷不推脱，上午收下礼物，过了晌午便一路疾走来寻祖父，待祖母给炖好肉，老爷俩烟抽着酒喝着，痛痛快快的过一下午。
　　王大爷老伴去得早，三个孩子个个有出息，先后通过推荐和高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市工作。没过几年，身体结实的王大爷忽然有一日生病不起，被孩子们接到城市治病生活。他进城后，祖父好似没什么变化，每天照旧去村口和人们聊天说话，可但凡有城里回来的人，他就上前打听王大爷的消息，惦记着他的这位相与，这位喜欢找他的老学究。
　　等我课本里出现孔乙己的课文时，祖父和王大爷均已离世，家乡的一切正在渐渐远走。到了今天，回老家成了一个概念，似是惯性所为。其实，从我生活的城市到老家，驱车只需两个小时，可我一年难得回去一回，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让我记挂的人，没有了我站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的人。
　　离乡三十年之忆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