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作者 | 任宏斌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对面食仍然情有独钟。又将到一年收麦季,又一次想到麦子,在陇东地区也称小麦,它是大地上最抒情的食物。 小时候,捧着玉米稀饭,看着墙上的伟人照片发呆,他们的胡子长而浓密,是怎么喝的稀饭呢?父亲说:他们不喝稀饭,他们有面包。 令人羡慕的面包,从未尝过,吃一口应该是最幸福的。谁都知道面包是用面粉做的,面粉是麦子磨出来的。每次看到绿油油的麦田,就像看见土地上长出来面包、馒头、还有饼干。 我的老家属于黄土高坡,麦子是主要农作物。秋种夏收,称为冬麦。中秋节前后播种,而那个季节雨水较多,必须按时下种,那时的我不知道他们急什么。后来读书才明白,秋麦要进行冬化,经历了冬春的小麦才高产,淀粉含量高。 小小的麦粒,不怕寒冷,半个月就钻出了地面,樵归野烧孤烟尽,牛卧秋犁小麦低。绿意淡淡的,却是一幅最美的风景画。 开春,天气渐暖,布谷鸟从早叫到晚,麦苗一天比一天绿。上学路上,看见有农户用石碌碡在麦苗上碾压,颇为不解。老师说:春旱水分少,容易伤苗,压实才能增加根系的吸水能力,还可控制麦苗疯长。虽听不懂,觉得对麦苗有利,累点无所谓。约上小朋友在自家麦地上摔跤跳跃,在麦苗上打滚,乐此不疲。 碾压完,还要给麦苗浇水,春灌,清水泱泱,麦苗喝足了水,绿意盎然。 刚立夏,麦子拔节,长出了麦穗,麦芒,灌浆期,麦粒慢慢鼓起来。周末,去田野烧麦穗,麦香扑鼻,嘴都是黑的,这才是大地的滋味,粮食的味道。 一夜南风起,小麦覆垅黄。五月中旬,麦子泛黄,随风涌浪,一波叠向一波,发出一种微妙的声响,令人陶醉。 这个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啄食麦粒,有人扎上稻草人,立在麦田,两只空袖子,随风舞动。时间久了,鸟儿也不害怕,旁若无人,落下来,吃饱又飞远。我喜欢站在麦田旁看这些鸟儿,并不想赶走它们,我知道饥肠辘辘的滋味。 水里的蛙也耐不住酷暑,大口大口地喘息,虫声呜咽。"算黄算割…算黄算割"不断地鸣叫;蝉也不甘寂寞,报以"知了…知了"的回应。不厌其烦地催促,接二连三的提醒。告诉农人,该是收割麦子的时候了,黄一点割一点,仿佛这是它们的责任,有一种浓浓的感恩情绪,也有对丰收的祈盼。 捉知了是孩子们的最爱,这小生命机敏,不易抓住,捉到知了,卷在库管里。然后,薅几把麦子,坐在树荫下编笼,用麦秆儿扎的,有圆形的,还有螺旋式的,泛着金色的光。附近采几朵野倭瓜花,将知了放到笼子里,拎着回家,颇有成就感。 抢收麦子,刻不容缓的事,熟透的麦子,就怕连阴雨,麦粒落到土里或淋湿发芽,一年的辛苦就泡汤了。 那几天家家都是磨刀的声音,镰刀磨得雪亮。右手挥刀,左手握麦,一镰一镰,麦子一片片倒下去,再用麦秸拧成麦绳,将割倒的麦子捆起来,立在麦田里。 麦客,几个人一伙,走进村庄,他们面色褐红,穿着短衫,割麦挣钱。曾读过一篇描写麦客的小说,还记得结尾这样写着:麦客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旁,他就是大地上的一株麦子。 麦子收回来,用石磙碾压,用连枷敲打,麦秆铺在地上,大地是金黄的。把碾压好的麦秆堆成麦垛,一排排小金山似的,是大地上另一种景致。蚂蚱和蝈蝈又逃回来,像是找到了丢失的家园。 打麦场是孩子们的乐园,捉迷藏,逮昆虫,看星星,乐此不疲。大人们扬场,把麦粒和杂物区分开来,那是一件苦差事,有风则罢,无风苦等,半夜有风则挑灯夜战,谁也不敢偷懒。 年关近了,我随父亲用架子车拉上麦子去镇街上磨面。磨面房有些陈旧,墙角的蜘蛛网很粗,灰尘很厚。乡间邻里男女喜欢说俏皮话,追打嘻闹,躲闪不及粘了一身面粉,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石磨轰轰作响,麦粒被碾成了面粉,洁白如雪。还有下脚料麦麸,也要收回家,那是家畜的食物。 面粉期盼已久,母亲蒸馒头,做花卷,烙油饼,包豆沙包子,酸菜饺子。 过年,迎来送往,虽然日子不宽裕,母亲还是要做些油炸的面食,炸酥肉丸子,炸糖酥小饼,还有小麻花。父亲坐在土灶旁烧火,灶膛里火光映照,怎么看都像菩萨。炸好的食物锁进柜里,来客人才端上一小盘,我也跟着沾光。 长大后,离家远了,渐渐淡忘了农事,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家乡麦子越来越少,我的童年也和麦子一样消失了。 现在,田地日益缩小,愿意种地的人更少了,仅够自家吃。他们从免税和免征粮的喜悦中醒来时发现,城里人对粮食的浪费让他们忧心忡忡。 粒粒皆辛苦,最害怕有一天土地变成荒原,土地碱化,长不出粮食咋办?不知道饭桌上的粮食将从何而来。 有时候,看见燕麦,自然会想起麦子,站在燕麦旁时常心神涣散。在一家饭馆里,看见金黄的麦子挂在橱窗里,成为装饰品,俯下身,好像仍能闻到麦香。可是这些惟妙惟肖的麦穗,我再也拾不起来了。 朋友的父亲,随儿子进城多年,不到月余就病了,闹着回老家。问他回老家干啥,老屋破败,左邻右舍都迁走了,老人说:想吃一碗老家的疙瘩汤。家人劝说饭店里有,老人摇头。朋友开车十多小时送老人回家,在亲属家吃了一顿疙瘩汤。临走时,老人泪流满面:我回来是闻闻土地的味道。 刘亮程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刮了一夜大风,我半夜被风喊醒,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垛刮走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 读来不觉大乐,就像一场梦境。某天清晨,我打开吱呀的院门,被风刮来的一捆一捆麦子,立在墙角,一片金黄。轻抚着麦穗,轻轻地呼唤着它们的乳名:麦子、麦子,就像见到了久别的故人。 —END— 【专栏作家】 任宏斌 ,甘肃崇信人,在报刊及网络发表有散文、小小说作品多种,现居陕西汉中。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