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运河常州人 李文娟 一
秋雨沥沥中撑一把伞,从篦箕巷步行至东水关,由西向东穿越全城,只为看一看常州的运河、常州的人。 严格说来,我是从延陵西路188号的瞿秋白纪念馆走来的,那儿曾是瞿秋白的一处故居,1912年,秋白因家贫从青果巷的八桂堂搬至此处,直到1916年离开。远远望去,整个建筑粉墙黛瓦,松竹掩映,细雨中庭院潮湿清新,愈显幽寂静谧。越走近它,越是激动,一时竟心潮澎湃。 二十多年前,从图书馆的角落翻到一本《饿乡纪程》(瞿秋白著),这是我第一次从历史书外了解他。读到那句"满目雪色长林,欣欣然迎我这万里羁客,苍苍的暮霭,渐渐地漫天掩地的下罩,东方故国送别的情意,涌出一丸冷月安慰我的回望",漫天风雪与至冷的寒意将我从头冰透,那份苍茫与忧伤的美瞬间触动了我。二十多年来,再没读到比这更美的文字,此后,我将《赤都心史》《多余的话》《瞿秋白传》等书集齐拜读,愈发折服于他高尚而独特的人格魅力。他是一个书生,是一位探索者,也是党的最高领导人,一生执着于文人的心结,却成了一个革命家;他本来可以完美地伟大和不朽,却硬要坚守一份纯净到骨头里的坦荡,乱世岁月里,谁比他更真实地活过?那个时候我总想,一定要去常州的,像梁衡先生一样,寻他。 然而不巧,我去的这天正是周一闭馆日,我双手抚着紧闭的大门,久久不愿挪步。有遗憾,却不甚多,我总觉得,那庭院深深处,我早已明瞭于心。雨势渐大了,回首告别时,看到纪念馆隔壁紧挨着的是常州市觅渡桥小学,内心不由为秋白感到欣慰。在《多余的话》中,他说原本"只愿能够考进北大,研究中国文学,将来做个教员度过一生。" 如今,他每日听着童声稚语、书声琅琅,是否可以一偿夙愿了呢。 二
大雨中转过街角,已看到了京杭大运河上的怀德桥,虽是初到常州,毫无方向感,我却丝毫不担心会迷路,因为只要沿着运河走,总没有错。 常州有三条运河,公元前495年,吴国让国贤臣季札奉命开凿了江南运河中的一段——延陵运河;明万历九年(1581),常州知府莫炜在城南开凿新河,即如今的"明清运河";2004年,为保护古运河这一文化遗产,常州又开凿了新运河,从城南绕城而过。今天我要走的是历史上曾经最繁忙也最繁华的明清运河。 怀德桥下,篦箕巷首,皇华亭中座碑刻,此处便是毗陵驿了。常州称"毗陵"始于西汉,明朝方设毗陵驿,近五百年间,多少人经由古运河从这里踏上常州的土地,乾隆六下江南,亦曾三次于此登岸,并把遍布梳篦铺的"花市街"改称为"篦箕巷"。现在的皇华亭边还另立一方指示牌,上书"老运河慢行系统"(怀德桥—东坡公园),这是常州市从2013年便开始规划建设的工程,我粗略看了一下,下面的路线就已清晰明朗,而当我走完这段"慢行系统"时,不由体会到常州人的深刻用心,也愈加敬重他们对于古运河两岸历史文化的传承与保护,这份认真与执念着实令人感动。 穿过篦箕巷,走过文享桥,登上西瀛里的明城墙,远望西水关就在左前方,京杭大运河由此分岔向东南而去,从水西门向东北即原来的明清运河。只见运河两边亭台错落,翠柳拂岸,慢行道整饬有序,绿意葱茏,实在是赏心悦目。旁边那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竟与这段刻满古老文化印迹的运河慢行道并行而互不惊扰,又令人暗暗称奇。 再往前就是我仰慕已久的"江南名士第一巷"——青果巷,青果巷建于明万历年间,因滨运河而建,船舶云集,是南北果品集散地,因有"千果巷"之称。常州方言"千""青"难辨,就成了现在的"青果巷"。这里是古运河兴废变迁的见证,这里有最典型的明清江南水乡建筑,这里还是常州的文脉所在,人皆曰:一条青果巷,半部常州史。 那一年,瞿秋白在这里出生。八桂堂天香楼的二楼是他的降生地,他生命中最安宁幸福的时光便在此度过,而快乐的童年愈显出他此后生活的苦难。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革命者,但对于文字的革新和新文化运动,他都是无可争议的先行者。这与他自幼受父母的耳濡目染分不开的,青果巷的岁月,奠定了他一生的文化底蕴与根基。 那一年,周有光从这里走过渡桥。他每日跨过运河,步入学堂,从育志小学到常州中学到光华大学。他一直从事银行工作,却从未停止语言学的学习与研究。1955年他成为汉语拼音方案审定委员会委员,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经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他是名副其实的"汉语拼音之父"。 那一年,赵元任回到这里读书。他一路读到哈佛大学的哲学博士,对于会说33种本国方言和多国语言的他来说,所有的他乡都是故土。1926年和1990年,曾两度在国外展出引发震动的《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就是黎锦熙先生创编,由赵元任、钱玄同、刘半农共同审订绘制的。他任美国语言学会会长时,语言学界都知道这样一句话:赵先生永远不会错。 但这条巷子走出的不仅限于这几位语言学大师,还有抗倭英雄、散文大家唐荆川,有纺织工业巨子刘国钧,有党的革命先驱张太雷,有乱针绣的创始人杨守玉,有戏剧家吴祖光,有法学家史良以及一百多位进士…… 五百年,一条巷子,卧虎藏龙,名士雅集,光彩熠熠,独傲江南。 三
向东穿过元丰桥,左手边就是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的天宁禅寺。 或许,我没有徐志摩的佛缘深厚,1923年的秋天,他听过千年古刹天宁寺的礼忏声,那"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天地人神交感的和谐曾涤荡了他的灵魂,现在的天宁寺旁还立着他的坐像,刻有他的《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全文。而这个秋天,当我进入天宁寺后,只觉得宁静和空旷,因为是清晨,又遇雨天,整个寺院里只有我与千佛对语。 经过重重佛殿,我站在了世界第一高佛塔天宁宝塔下,"龙城象教"四个大字压顶而来,气度非凡,我顿感众生渺小。这是一座修建于盛世的文化巨塔,精绝无双的现代工艺是常州人的骄傲,注定流芳百世。 我循着宝塔漫步右转,正好看到塔基处的一块牌子,上曰:若顺时针绕塔一圈,将功德无量好运相伴矣。我顺势走去,行至塔左的"观音苑"时,脚步竟不由偏离了路线,因为我被古老禅房后的密林吸引住了。仿佛有神示牵引,我拾级而上深入其间,参天古木下,微光疏影,薄雾萦绕,一丛丛忘忧草于风雨中摇曳,雨滴从高空枝叶间接连坠落,这是观音恩洒的圣露吗?虽万木无声,却好似有梵音汤汤,万里卷潮而来,一时间只觉全身颤栗,胸脑空明,此刻,我是沐身于化境仙界吗?我恍然四顾,周围的一草一木悉数肃立,俨然庄静,它们犹如闭目静坐虔诚向佛的僧侣,正在聆听佛音经海。 天宁禅寺为何号称"东南第一丛林",我此刻方悟。 我继续绕着宝塔走完一周,回到了原点,像一个轮回。 四
天宁寺西北处是常州第一园林——红梅公园,有让国贤臣季札像一尊,东南方则是东坡园,有舣舟亭一座,而时间只允许我选择一个,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心里向季子说了声对不起,便抬步转向了东坡公园。因为实在太喜欢苏东坡。 常州对苏东坡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常州是他的一个梦,是他的一个约定,也是他的终老之地。22岁时,他进士及第,在京遇常州府数位同年,成为莫逆之交,同时被他们所述常州之美深深吸引。此后他赴常州达十一次之多,又在这儿购田置舍,他生命中最后的四十八天也是在常州度过的。 宋熙宁六年(1073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曾往镇江赈灾,于除夕夜到达常州,为不惊扰百姓,便停舟于运河岸野宿。南宋时常州百姓感念于他,便在泊舟处建"舣舟亭"以作纪念,东坡公园就是在1954年由舣舟亭扩建而成。据说康熙、乾隆二帝南巡,均登临此亭,今日我也必登临之。 进入东坡园,因树木实在繁茂,左右皆幽暗小径,一时竟难觅路。公园既三面环河,仍然向着运河走便是了。我这么想着,一手撑伞一手拨开枝枝叶叶,钻入密林。几度认为前方再无道路之时,又几度柳暗花明,有时脚下湿漉漉的路面竟是奇石凿成,很是嶙峋机巧,上下不得不倍加小心,至幽深处又有阵阵凉意侵身,江南园林的含蓄清幽、曲折雅致可见一斑。 先是到达问月亭,又经银带亭,透过树木已可见宽阔的河面,舣舟亭就在左手边的南山之上。我绕至河边远拍此亭,一路行来时并未遇一人,以为园中只有我而已,这时却见两位白发老者于亭中相对而坐,以手机配乐,每人唱一段极好听的调子,咦咦呀呀的绵绵不绝。我对于常州地方曲艺并不了解,只是觉得这曲调从未听过,就待在亭外安静地聆听。亭子四角重檐,木雕极其精美,正面石柱上刻有两副楹联,其一曰:"二月江南好风景,故人此日共清明。"眼下的季节并非最美二月,但此时此刻,南山之顶,雨落凉亭,又好音袅袅,也一样是江南的绝美风景啊。 站立亭前,远眺运河竟是在此处绕了个大弯子,据说这个弯也是有典故的。舣舟亭基址原来叫做文成坝,因为常州几千年来人文荟萃,为保住本邦才气不流失,就在古运河上筑坝,让河水右转个半圆才向东而去。这个弯又将东坡园对面的半月岛环在怀中,犹如明珠一颗。 走过那座常州最古老的石拱桥——广济桥,登上半月岛,迎面是一组大型雕塑"情缘常州"。东坡像在前,石雕碑文在后:"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岂其土之不足食兮,将其人之难偶。非有食无人之为病兮,吾何适而不可。独裴回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东坡有太多脍炙人口的诗词,而雕塑的创作者却偏偏选了这篇苏东坡为常州挚友写的悼词,想来是颇有深意的。苏东坡在贬谪流放的生涯中"三十年无一日忘常州",两上《乞常州居住表》,最终魂归此处,难道只是贪恋常州的美景吗?不是,他最在意的是这河畔中吴,乃君子之邦矣。 岂不知,他于此地逝,此邦就又多了位君子。 东坡园向东,古运河与新运河汇合,奔太湖而去,浩荡不绝。 常州,因河而生,因河而兴,因河而长存;几千年来,沿着运河,有人顺流而下,有人溯洄而上,皆为常州而来。运河在,常州文脉不断,运河在,龙城精神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