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和源的故事独居

　　＂铃铃……＂放下报纸抬头一看，果然又是9点，这些小孩们，倒也真是可爱。
　　＂喂，今天是谁给我打电话啊＂？
　　＂噢，戴阿姨，我是小琳。＂清脆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今天没看到你下来锻炼嘛，你没什么事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阿姨你直接找我们哦。＂
　　＂好的，好的，呵呵，再见啊。＂
　　＂阿姨，再见。＂
　　上周从殡仪馆回来后，每天早上九点，我都能接到这些秘书们的电话，或问我吃早饭没有，或问我需不需要代购。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戴阿姨，在家吗？＂一个和我同样不再年轻的声音。打开门，原来是6号楼的李阿姨，＂戴阿姨啊，昨天公寓组织我们去崇明生态农场，那些西红柿红彤彤的、黄瓜也嫩嫩的，很新鲜呢，我买的挺多的，呐，给一点给你。＂说罢，李阿姨把手上的塑料袋子放在门口矮凳上，＂谢谢，谢谢。你太客气了，进来坐坐。＂拉着阿姨，请她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戴阿姨，我们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这人的生生死死、起起伏伏，都见得太多了，你放宽心一些，没事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弹弹琴、听听音乐、做做手工，就算是一个人，生活也还要继续，也要开心。＂李阿姨关切地看着我，非常真诚地说着。＂嗯，我明白，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没事的。＂淡淡的一笑，我垂下头，不想让眼里的泪花被李阿姨看到。 ＂那好的，一会亲和讲堂有老师来讲国学，你和我一起去听吗？＂李阿姨是个退休老师，也是亲和源里的积极分子，对什么活动都抱着很大的热情，半年前住进亲和源，就在《会员天地》看到李阿姨作为亲和之星的简介。＂不了，我自己在家看看书，前段时间有些累了。＂＂哦，那你好好休息，需要找人说说话什么的，就直接找我们啊，张阿姨、王阿姨她们都问你好呢，那我走了。＂临出门，李阿姨还轻轻地抱了抱我。
　　看来，我真的被贴上了＂独居＂的标签，进了独居老人的关爱名单。边想边无奈地一笑，抬头一瞥，我看到了桌上他的照片。这一辈子，我不都在独居吗？
　　1945年，穿着礼服，父亲带我到张家参加宴会，8岁的我，第一次见到了12岁的轩阳，笔挺的黑西服、考究的红领结，白皙的皮肤、清秀的面容，悠扬的乐声随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灵动涌现。如果没有那场政权的变革、社会的剧变，我们应该继续着《红与黑》的讨论，我们应该在钢琴声中用歌声续写家族的荣耀。可是，一切都变了，张家远赴美国定居，父亲在变革中枉失性命，母亲郁郁而终，15岁时我从一个大家小姐变成了表婶家篱下的孤儿。表婶似乎再也记不起曾经从我家获得的名与利，她天天念叨的是自家亲属的黑帽子，埋怨的是我给她带来的拖累。18岁时我被安排进了工厂，24岁时表婶急于与我划清界限、我急于脱离寄居的生活，在被动与主动间，我被安排着和他结了婚。
　　但我和他之间，一条沟壑却是永远无法跨越。在我欣赏着鲜花的娇美、感叹落叶的孤寂时，他却只关注着口袋纸钞的多少；在我陶醉于春风的惬意中，他却只要黄酒的浓香；在我倾心于交响乐时，他却只要麻将桌上的杠上花。他不懂我的世界，我也无法融入他的生活。随着住房条件的改善，我们也从分床到了分房。只有在梦中见到轩阳，我才会觉得这世上我不孤单，但梦醒时分，孤独伶的我不禁泪流满面。和他始终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没有什么精神的共鸣，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中我们都从黑发的青年到了满头银丝的老年。
　　2010年，在他的坚持下，我们卖掉了浦西的房子搬进了浦东亲和源。这里，我结识了不少朋友，有同样的古典音乐爱好者，有同样懂得自然之美的插花爱好者，在亲和源甚至有些人和我有着同样的少年生活经历，还有从加拿大、美国回来养老的同龄人。我的生活逐渐地充实起来，但是他却因肝癌病逝了，就在一周前，在亲和源的帮助下安葬了他。在殡仪馆送别他时，看着他安详的面容，我没有大的悲痛，只有淡淡的哀愁，但是心里总觉得少了一个角落，在隐隐的作痛。
　　罢了，不想了。轻轻的甩甩头，我站了起来，走进他的房间，该整理整理他东西了。房间里没有我想象的凌乱，似乎他在住院前自己已经收拾过。书桌上摆着我们的合影，那还是刚搬进亲和源时会员秘书帮我们在小花园里拍的。轻轻的打开抽屉，看到了一本存折，上面贴着小纸条，写着：密码，结婚年月。存折下面是几本笔记本，有蓝色硬皮、黑色软皮的，还有纸张泛黄的一看就是很老旧的。咦，印象中没见过他读读写写啊。怀着好奇，我打开了最旧的一本。＂1961年9月18日，我和小戴结婚了，介绍人说她过得挺不容易的，小时候条件很好，但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以后，我会好好待她的。＂
　　＂1962年9月18日，结婚一年了，但小戴和我没说过几句话，不过，我喜欢她，她很文静，比我有文化多了。＂
　　＂1963年9月18日，到今天我们就结婚二年了，小戴还是不怎么和我说话，很多时候她就自己在看书，然后我就就看着她，挺好。＂
　　＂1964年9月18日，再过2个月，小孩就要出生了！＂
　　＂1965年9月18日，又到了结婚纪念的日子了，最近小戴带孩子都瘦了好多，我要好好做顿饭给她吃。＂
　　＂1966年9月18日，最近又有人翻出小戴家历史，又要搞什么清算，我才不管，反正谁也不能欺负我媳妇。＂……
　　＂1971年9月18日，时间过得好快，10年过去了，小戴和我的话越来越少了。＂ ……
　　＂1976年9月18日，最近小戴老在对着花草摆弄，弄出来摆在桌上，倒真的很好看，我媳妇真厉害。＂ ……
　　原来这是他每年在我们结婚纪念日上写的日记，不，这也算不上日记，看不出来，他还是有些细心的。看着这些文字，往年的一幕幕又清晰地涌上脑海。我打开另外一本，还是同样的每年9月18日的记录。
　　＂1980年9月18日，今年我涨工资了，能多给小戴钱，让她买书买唱片了。＂
　　＂1981年9月18日，结婚20年了，小戴还是经常看她原来的照片，有一张全家福，还有一张在钢琴边她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小戴爱音乐，不过我不懂，以后有钱了，给她买架钢琴。＂ ……
　　＂1984年9月18日，儿子很争气，考上大学了！个头比我还高了，给他换了张大床，原来的单人床被搬进我们的房间，小戴说要自己睡一张床，可能我呼噜声太大了吧，以后注意点。＂
　　＂1985年9月18日，今年要带小戴出去旅游一下，结婚这多久了，天天忙生活，大家都没怎么好好的出去玩过。小戴爱山水，我再攒点钱，买个相机，带她去黄山。＂
　　＂1986年9月18日，以前听小戴说过她小时候吃西餐的事，今天我带小戴去吃西餐了，不过我这个老土冒，刀叉都不会用，又花钱又让人笑话了。以后还是自己在家吃，给小戴做点好吃的，我自己喝喝黄酒，多自在。……
　　＂1991年9月18日，儿子结婚了，我们也成老头老太了，平淡如水的生活，总觉得小戴不快乐，但是她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沟通了。＂
　　看来，他不是我想的那种对我们的生活毫不上心的，也许是我一直太冷落他了，是我没有对自己的生活上心。
　　再翻开第三本。＂1995年9月18日，退休在家好几年了，小戴，也要称老戴了，老是闷在家里看书看报，叫她和我出去打打麻将，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托朋友买了交响音乐会的票子，她也不要我陪着去，说知道我也听不懂，跟着去也是闷的要睡觉。＂
　　＂1996年9月18日，又到结婚纪念了，刚换了个房子，我们也分房睡了，小戴每天晚上都要看会书在休息，说免得影响我。
　　＂1997年9月18日，今天烧了小戴爱吃的一桌菜，有些累，人老了，身体就是没有原来的好，小戴也是，已经离不开老花镜了，头发也白了一半了，但她还是很好看的。＂
　　＂1998年9月18日，小戴老是不出门，她朋友也不多，我知道她原来有个玩得很好的伙伴，就是照片里面的小男孩，但是他很早去美国了，他们已经有快50年没联系上了，真希望小戴能多交些朋友多出去走走。＂……
　　＂2003年9月18日，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儿子工作也忙，我又比小戴大了5岁，想找个老年公寓，以后可以有人帮着照应一下。＂
　　＂2007年9月18日，小戴今年70岁了，要给她做个生日宴。＂
　　＂2008年9月18日， 我已经做不动饭了，只能找钟点工来做今年的结婚纪念日的饭了。希望小戴的身体比我健康。＂
　　＂2009年9月18日，最新看了一家新的老年公寓，环境很不错，想搬过去，不过我就得和我的老朋友们说再见了，但是那里小戴应该能生活得更开心点。＂
　　＂2010年9月18日，我们已经在搬进亲和源住了2个月，这里真不错，小戴交到了一些朋友，她们能在一起看电影、听音乐、玩插花，倒是不错。不过，我最近体检查出肝部有问题，医生，只说比较严重，但儿子很慌乱，估计是癌症，死，我不怕，但是就担心小戴，这么多年都是我给她做饭，都是我交水电费，如果没有我，不知道她会过得怎么样。哦，忘了，现在亲和源，这些都不用操心了。
　　明年就是金婚了，希望我还能坚持到明年，好好地做个聚会，就像小戴说过的，在花园洋房里的那种。＂
　　我的眼泪再也抑不住，滚滚而落。天哪，这么多年，我都怎么对他了？从少年时轩阳走后，我就认为没有人会懂我，我潜意识里拒绝着他的任何交流，一开始我就带着抗拒。我看不到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包容，我看不到每餐饭中的深情，我一面享受的他的付出，一面筑起我内心的高墙。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他一直在照顾着我，我竟然在2个小时前还在认为我一直像只孤傲地百合在＂独居＂着。
　　＂2011年6月2日，明天我要去住院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家。我放心不小小戴，她跟了我50年了，都没过过几年开心的日子。我和她的朋友们打好招呼了，如果我不在了，请她们多关心着她。＂
　　泪水滴落在纸上，模糊了字迹。
　　＂对不起，对不起。＂我大声地哭了出来。
　　为了我真正独居生活的开始，更为了我这么久以来的感情上的自私和那深深的遗憾与悔恨。
　　摘自《亲和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