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中国传统色彩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今年最火的中国元素是什么？肯定是＂色彩＂。当我们说中国传统色彩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大约十几年前在中国当代美术界流行的＂高级灰＂，终于在前段时间的电视热播剧《延禧攻略》里火了一把。社交号上满屏的＂延禧色＂一时风光无限，＂莫兰迪色＂趁势抢修起审美的门槛，哪知又勾出＂乾隆色＂前来叫板，最后终于被冠以＂中国色＂之名，看客们才总算放下心来——好东西幸亏还是咱老祖宗家的。
　　想来，一部电视剧不以人物、故事，而单以服饰、色调备受推崇，已是奇怪。而这影视后期调出的色调轻易被拉升到所谓＂文化＂的高度，还被冠以＂国＂名，似乎若不看这剧，就不识得何为中国好颜色，就更匪夷所思了。
　　这大概十有八九是影视方早已策划好的宣传的噱头，不过遗憾的是，误导广大群众跟着话题绕了一遭，被莫兰迪和乾隆先后强行＂熏陶＂一番，最后还要怯怯地问上一句：那个……中国色就是高级灰？
　　真真是胡说八道。
　　古人审美世界里的万紫千红、浮翠流金，怎是一个＂灰＂字可以概括的？果真如此，＂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可算是丑到极致了。
　　色彩浓艳、对比强烈的清朝大红地真丝暗花绸团凤纹夹袄。
　　这是去年品红课上，古代绢帛织锈收藏者李熹瑗老师展示的个人藏品。在场朋友定还记得，那些色彩何曾给人以＂灰＂的感觉？
　　所谓＂高级灰＂，其实并未道出中国色的内涵。古人使用的色彩何止不灰，有些简直灿若云霞。在清朝，不同时期的服饰流行色及配色风格也不相同。而《延禧攻略》之所以采用灰色调，大概主要是为了在视觉上呈现古朴、诗意的历史感。
　　纯色本来就少，随便打开一个色谱，当然是灰调居多。
　　况且，世间千万种颜色存乎天地之间，就如阳光星光普照万民。一种色，你喜欢，别国人也喜欢，就连蚊子也有自己偏爱的色彩——反光较暗的黑色。如何才能说某些色彩是谁家的，又到底哪种颜色才是无可替代的＂中国色＂呢？
　　所以，让我们不妨先把这些噱头抛开。
　　真要认识中国传统色彩，必须走进古人的实际生活里去看看。《红楼梦》就提供了这样一个 绝好的清人生活范本。藏在书里的色彩，都是＂活＂的。
　　写建筑环境，比如林妹妹的潇湘馆，是＂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贾宝玉的怡红院，是＂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写人的衣裳，比如刚出场的王熙凤，腰系＂豆绿宫绦＂，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清 石青色缎绣八团彩云金龙纹男棉褂
　　写家具陈设，比如王夫人居所，是＂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清 大红地大凤莲孔雀羽织金妆花缎
　　就连写吃的食物，也给人以活色生香的色彩想象。比如厨房给宝玉送的一餐家常饭，是＂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宝玉还曾让晴雯给探春送荔枝去，用的是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为的就是配上鲜荔枝好看。
　　在《红楼梦》纷繁的文字编织中，曹雪芹对色彩的应用取法天然，存乎一心，精准传神。有了这些素材做参考，古人的多彩生活便不难想象。
　　古人用自然万物为色彩命名，这实际上构成了我们对＂中国色＂的最深印象。
　　猩红、松绿、柳黄、月白、莲青、银鼠、藕合……若没有古人的审美想象，再奇异的色彩也淡而无味。换句话说，中国色之所以是中国色，正因为在这些色名里，其实藏着中国古人的审美世界。
　　比如酡色，是红色的一种。这是怎样一种颜色呢？——像喝了酒之后脸颊上泛现的微红。
　　早在屈原的《招魂》里，就有＂美人既醉，朱颜酡些＂的句子。后来，大诗人李白又写下：＂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隔着文字，就能闻到酒香。
　　朱颜一抹，醉后酡红，这是古人在＂酡色＂一名里留下的想象密码。但问这红可有标准，可能量化？恐怕太难。说到底，美人的体质也各不相同，谁知她醉了以后脸颊上会泛起哪一种红？
　　唐 佚名 宫乐图（局部）
　　后人为了方便理解和应用，大致拟定了对应的色谱。但若拘泥于色谱，这酡色便真意尽失。标准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瞬间从心底泛起的情感。
　　她醉了，你就看见了。我说出来，你就懂了。
　　所谓中国色，就在此体现出了它的神秘本色。
　　再比如雨过天晴，也有说是雨过天青。相传，吴越王要给周世宗柴荣上贡瓷器（民间也流传宋徽宗版本，史实究竟已未可知），为了讨好柴荣，派使者问：＂皇上喜欢什么颜色的瓷器？＂柴荣大笔一挥：＂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什么颜色？叫人混想着，又说不出正解。似乎有清澈的天光在蓝和绿之间变幻，又泛出阳光即将照破云层的淡红。实在太难为工匠了。所以据说这种瓷器在当时始终没有完成。
　　如今，这些＂好听的＂色彩几乎已经从我们生活里消失了。电商平台上虽有那么多号称雨过天青的汝窑器物，又有哪件真的让人心中一动，似乎抬头望见了那遥远的，雨过时、云破处的令人期待的天空？
　　色彩变了，如果色彩没变，就是我们变了。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不仅用色彩铺陈出一个绮丽梦境，还让色彩代人物说话，点亮每个人的性格。
　　或许宝玉是大红，黛玉是月白，宝钗是蜜合，元春是金黄……书中人物个个自带颜色，光彩夺目，款步走来。
　　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唇若施脂，一组色彩就是一个人品貌的特写，一种风情的表达。
　　青山白水、红飞翠舞、月色如银，自然里的一处风景，也暗藏着一时情绪，一种心境。
　　自然有意，人间有情。那个被古人藏在色彩里的独特的审美世界，在《红楼梦》中被揭示出来。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集大成者，《红楼梦》包含了极为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祖上任江宁织造，是负责织锦、染色的专业衙门。经历了三代江宁织造的耳濡目染，曹公对＂色＂的运用驾轻就熟。
　　在曹公另一部手工艺佚著《废艺斋集稿》里，关于编织印染的一卷残文有记：＂首须选好染料，皆以植物提制而成者。如以红花制作红色染料，姜黄作杏色，柏皮作黄色，黄栌作明黄……染成蚕丝，虽至织物磨旧折裂，其色泽不变，亦不减退。＂
　　传统色彩之美，多半就来自这手工匠心的温度。
　　而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又巧妙地把色彩的温度转化为环境的温度，造出一个花柳繁华、金铺绣帐的梦幻世界，可感可触，活色生香。
　　中国传统色彩的美，追剧是追不出来的，需要你用心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