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开卷浪淘沙 我到复兴路83号院的头一年是住在办公楼的资料室,1978年初住进了政治学院的单身宿舍。这是那些年常见的筒子楼,水磨石楼梯上去,一条走廊直通到底,两边各划出一间间的宿舍,一边朝南,一边朝北,每层有一个大的共用洗潄间与厕所。我分到的一间房是朝北的,约二十个平方,终日不见阳光。好在北京干燥,我也不用为晾晒发愁。 政治学院为每个单身干部宿舍统一配置了单人床,书架,衣橱,写字台和椅子,还有一个夾在床头的小灯。这在我看来已经很奢侈了。我当兵十年来,第一次在军营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卧室。 我长期在基层当兵,年纪轻,单身汉,行李很简单:一只皮箱,一个旅行包,还有一床军被。宿舍里那个书架是我最看重的,是实木的,有五层。我原先的书并不多,办公室又发了一些,大多是政治书籍。其实我骨子里还是喜爱看文艺书籍,比如小说。从小看故事,讲故事长大的,大了以后自然还爱看故事。 我在办公楼资料室居住的时候,那里的书已被我翻了个遍,图书馆的小说也很有限,大多被批为"封资修"而被封存在书库里。随着"文革"结束,政治学院复办,各项建设正在复兴之中,这时出现了一个很好的契机,图书馆要重新整理大批书籍以便对外借阅。这些书籍有三个来源:有馆内原先封存的书籍,有军政大学拆分时分来的书籍,还有新购买的书籍。一时有大量整理工作要做。政治学院的复办,学员人数大量增加,客观上对图书多样化的要求也十分迫切。但图书馆的人员少,老同志又多,天天加班,也有很多困难。我是单身汉,又爱看书,虽然白天工作繁忙,但下班后倒也清闲,加之图书馆是宣传部的下属部门,于是我几乎每天都往图书馆跑,帮忙打杂,干点搬书、上架的力气活儿。馆长很高兴,给我的优惠条件就是,我可以每晚任选一至两本书带回去看,第二天晚上再来换。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幸福的差事"。 那一段时间,我天天晚上6——8点准时到图书馆加班。下班时夾两本书回宿舍,卷在被窝里,依着床头灯,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囫囵吞枣,不看风月描写,只看故事进程。如是精彩处,我就看得仔细一些,看到特别耐人寻味的句子,也会像小学生似的恭恭敬敬地抄在笔记本上,反复研读揣摩。因读书,常常夜半才睡,有时还会熬通宵。图书馆员小张(张春华)也是个年轻干部,北京人,也是单身。我们同住一层楼,跟我隔几个门,她只是在周末回家。我有时因加班写简报来不及去图书馆,就会让小张代借代还。我把前一天写好的书名交给她,她下班时就会把书给我带回来。 有一天,她好奇地问我: "那么厚的书,你怎么能看得那么快?外国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哩。" 我笑笑说: "我主要就看个故事过程,或讲故事的方法。外国人名我只记头两个字就行了。" 她说得对,很多书我只是翻过,只能说个故事梗概,特别对外国名著,的确也没记住什么主人公的全名呢。这有点像"到此一游",呵呵! 不管怎样,读书是件幸福的事。你可以看到一个或感人或惊悚的故事。有时看完还欲罢不能,为主人公的命运遭际而久久不能平静,会想,如果让他有个圆满的结局,应该是什么呢?然后当天梦里很可能有"续红楼"了。睡梦里做着这样那样的推演,有时明明头脑清醒了,也不愿睁眼,还想续。有时看完了,愤愤不平,了无睡意,坐起抽烟,遥望窗外,夜静如水,风轻树魅。忽然感到肚腹空空,饥饿难耐,就会拿出晚餐时多买的一个冷馒头,一层层剥着吃。83号院的馒头是圆圆的高庄馒头,面暄而实,弹而不散,吃时唾液和面,有面香,微丝甜。周日,更是我读书的大好时光。那时,83号院与北京大多数机关一样,周日只开两顿饭,上午10点和下午4点开饭,过时不候。那个方法,放在今天绝对是小白领的减肥良方了。而周日的菜肴,往往是前日的剩菜回锅,烂糟糟的,没什么好吃的。我就常常于一早乘地铁到前门,买瓶二锅头,买只烧鸡,再买4个大馒头,然后乘车回来。那一天就喝着小酒,吃着烧鸡,掰着馒头,看着小说。看到痛快处,一口酒下去,65度的烧刀子,烧得热血沸腾,真想大喝一声,"好"!看到缠绵处,又啃着鸡爪,凝望发呆,满心惆怅。那个简单的生活里,有着多少幸福的味道哩,直至今日,仍记忆犹新。周日读书,一天基本不挪窝,直到下午五点,才走出宿舍,去跟大院里一帮半大小子呼朋唤友,聚集打排球。我是球场上唯一参与的现职干部,但我也会像那些小伙伴们一样,放松心情,忘却书里乾坤,出一场属于当下的大汗呀! 那一阵子,我看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特别是馆里留存的历代禁书,我大都翻过。那是一种很有探秘性的感觉。开始还觉得新鲜好奇,后来也渐渐麻木了,因为那些书的文学成就大多不高,有的类似"地摊文学"。外国文学方面,我过去看的较多的是苏联和东欧的小说,那一段,我主要翻阅了欧美的各类文学著作,也渉猎了南美的小说,以长篇为主。我看了巴尔扎克、佐拉、司汤达的大部分小说,也看了夏洛蒂·勃郎特、简.奥斯汀、伍尔夫和博尔赫斯的小说,特别是看了美国当代的小说(亨利-米勒等),与南美"文学爆炸"时代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比如马尔克斯、略萨的小说,给了我无比新奇的冲击,我感叹于故事还能那样叙述,人物还能那样塑造。也因此,我对中国当时崭露头角的先锋派文学能比较敏锐地感知和体察,能够抚摸到先锋文学的触觉,锋利而又执锐。我最先喜欢的是马原。在北京,我比较欣赏的是王朔与张辛欣。王朔,当时已经有点火了,他的风格、语言在当时是反主流的,有人说他是"痞子"文化,但他反映的事件又十分踏实而独特,他的语言更多地像是胡同串子的语言,就像老炮儿说的,对我这个居住在北京的南方人来说,感到既新鲜又很接地气。张辛欣是个北京青年女作家,那时名气还不大响。对她的关注,是因为双重因素,她是张麟部长的女儿,又听说她的某部作品好像引起了争议,所以我特地找了她的作品来读了一下,像《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疯狂的君子兰》等。我觉得她得乃父家风,但又很不相同。她思想解放,文风另类,文字更具有跳跃感。她注重实验,敢于创新,特别是她的《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中国人的自述》,在新时期开创了一种新的文体,叫做口述实录文学。这在现在大家都理解了,但当时确有人质疑,这是文学创作吗?这是否新闻采访?我为她的大胆、孤傲而敬佩。在张部长家里,我见过她,一个很文静的女青年,戴着副大大的眼镜。张部长好像开始对她的写作方法也持保留态度,但他跟我说,并不干涉女儿的选择。真是个开明的父亲。我后来看到她的那些文章也还在想,那么创新的叙述,是这个文静的姑娘写的吗?当然,张辛欣的影响比王朔小很多。不管怎样,当年的他(她)们是一批先锋文学作家,虽然这几年他(她)们的作品已很少见到了。我有时在想,是他们封笔了吗?还是天下江山轮流转,各领风骚三五年? 斯有陋室,唯书为福。大量的阅读,在我的心底沉淀了一些不同的东西。读书使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精彩,不一样的故事。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小世界,一扇观察人生的窗口。我知道,世界是多姿多彩的,可以有无限可能。每个人所看到的世界,是无限的,也是有限的。书籍,使人幸福,使人愉悦,使人年轻。书籍,也让83号院那间朝北的房间,天天充满阳光,因为阳光洒在心里!博尔赫斯也是个嗜书的人,他说过:"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我想他说得对极了,将来我若去那儿"加班",不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那样年华那样情 我在复兴路83号院的八年中,虽然其间在1979年初结婚了,但因为夫妻两地分居,我在大院里仍过着单身生活。也因为单身,同事之间才有了更多的接触与照顾,同事之情就显得尤为密切与珍贵。 我们宣传部开始有六名干事,有一人因照顾夫妻分居很快调回原籍了。剩下的五人中,只有我是单身且家在外地的干部。每到过年过节,领导、同事们都会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里作客、吃饭,有时请的人多,我还要为他们排个饭表呐!同事小裘说,"你是单身`贵"族呐",我哈哈大笑。 我去过张麟部长的家里吃饭。记得他的爱人好像是上海人或江浙人,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太,穿着精致而整洁,印象中她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眉毛弯弯。她做的菜有沪菜特色,咸中略甜,这在那个年代的北京人家里是见不到的,因为北京人烧菜不放糖。张部长两口子饭量都不大,所以他家的菜量都不多,但品种不少,碗碟也很讲究,是那种精巧的瓷器。最难忘的是在他家吃过的酒酿圆子,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吃到的家乡味道,不知是张部长夫人自己做的还是买的,反正那时我在北京还不大看到有这种小圆子卖。而且后来在别人家里也从没吃到过。 我在王文仲干事家里吃饭的次数最多,且最随便。王文仲是办公室里年纪最大的干事。他是东北人,个子不高,中等身材,平眉善目,有点撇嘴,下巴前突,笑起来嘎嘎的,说话带东北口音,语速慢,口头禅是:"好家伙,乱八七糟的。"这个"乱八七糟"我就记住了,因为我们南方人是说"乱七八糟"的。他大约大我10来岁,小一轮吧。他是从某陆军师宣传科副科长任上调来政治学院的。他在部里党支部(包括图书馆、俱乐部)作委员,我是党小组长(小组只是部机关几人),所以我俩除了工作关系外,还有点党务关系。他对我特别关心。不仅逢年过节,就是平时周日(那时一周只放一天假),只要他家包饺子,准叫我去。知道我爱喝酒,每次还要小整两杯。他爱人是个小学教师,戴着白框眼镜,文静大方。他有两个孩子,好客而调皮,我一去,就会拉着我招待,搬椅倒茶,还要他老爸拿烟拿酒,根本不把我当外人。我在他家吃过多少顿饭,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忆最深的有三样:一是饺子,他夫妇俩包饺子那叫一个快呀,一边与你说话,一边揉面赶皮,全不耽误,一捏一个,皮薄馅多,还有汤汁;二是乱炖,这是我第一次体会"东北名菜",粉皮、白菜、肉骨、肉片、蛋饺、小蘑、黑木耳、黄花菜、西红柿、豆腐,等等,反正红白黄黑粉很是好看,炖在一锅,也好吃;三是油炸花生米,这个本来普通,但他家粒大油红,香脆酥口,正是下酒佳品。 我在俱乐部的赵主任家也吃过饭。他是从安徽入伍的,但他说老家在南京,算是老乡。他长得敦实粗壮,说话声音沙哑,一点不像南京口音。他总是说我是他的小老乡。在他家,我倒是吃到过正宗的南京盐水鸭。那年月,盐水鸭还没真空包装的呢!我不知道他是托谁带来的。在他家我还吃过只有南京人才做的"十样锦",大概叫这个名字,就是把十样素菜,如菠菜、荠菜、豆芽、豆腐丝、胡萝卜、青椒、黑木耳、黄花菜等分别烧熟,然后用调料拌在一起。这是南京人过春节必吃的一道菜,象征"十全十美"。我在他家只吃过两三次饭,但印象深刻的是,他家的菜品十分丰富,最后桌上菜盘放不下,要"架床叠屋"了。 我还在部里李文广干事家吃过徐州煎饼(他是徐州人),在裘四周干事家吃过他做的醋烧鲤鱼,等等。反正,那些年,我成了一个快乐的、有口福的单身汉了! 1981年底,北京电视大学开始招生。在文教干事李文广(他是部里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的鼓动下,我和另一名孙干事(孙勇民)一起复习迎考北京电大中文专业(大专)。我们虽然当兵多年,有点中文写作的实践经历,但文化底子仍然是"文革"前的初中程度,缺乏系统的中文知识结构。李干事为我们找来了各种复习资料,每天晚上和周日,他常陪我一起做题,特别是"恶攻"古汉语。1982年3月,我和孙勇民一起参加了在八角村举行的统一招生考试,后来竟被成功录取了。从此,我就把业余时间丢给了奔学业的读书上去了,要去定期听课,做作业。1984年初,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我又转调回了上海。当时北京电大的学习尚未结束,因为我更看中北京的学籍,经与老师协商后,没有转学籍,由李干事每年为我代办学籍手续,寄发学习资料与作业,通知我参与测试与考试等。每年6月与12月我都会赴京参加集中授课或测试与考试,裘干事则为我办理在83号院的借宿与伙食,如果我需外出办事,他还会为我解决交通问题。就这样,两个干事一路关心着我至1985年秋天毕业。那一年,李干事又告诉我可以参加北师大的本科学习,形式类似电大,他还可以继续为我办理在北师大的相关事宜,但我考虑到还要两年时间,且路途太远,着实麻烦,就此作罢了。但李干事、裘干事的战友情深,我是一直牢记心中的。 图书馆馆员小华(华炎平),是湖北人,比我小两岁。那时也是单身,我们走得很近。他找对象,谈恋爱,闹了矛盾什么的,都来找我说。我们俩常常在春暖花开或秋高气爽的时节,踏着自行车去颐和园、北海、西单、前门楼子,甚至香山,踏青赏景、逛街解馋。那时的公园对军人不收门票。街上行人不多,天空蓝天白云,空气清新,公园里花团锦簇,游人闲散,我们在湖边柳下,画廊桥上,忆乡里趣事,谈家长里短,惺惺相惜,纾解浓浓的乡愁。 我的爱人李萍,结婚后年年来北京。她是个喜欢旅游的人。到现在,她有时还后悔当初把我拉回上海,说"不然,每年一次北京游也很好哟!" 我们曾一起冬游颐和园。公园游人稀少,空气清冽。在那里买过据说是慈禧"老佛爷"的最爱、清宫秘方特制的栗子面窝窝头。窝头很小,制作精良,但口感没什么特色,也就是栗子味,微甜。那天,北京零下10度,湖面成冰。我们不会溜冰,也无冰鞋,就穿着棉皮鞋,找个无人处,走下去,踏上冰面走湖冰,听着那"咔咔"的冰裂声,看着那脚下似隐似现的裂纹,想像着似能感觉的湖水波动,一歩一惊,歩步心惊,拎着心,盼减重,小步迈,很剌激。在岸边还有裂冰渗水,赶紧三脚两步地往上爬,那个"熊样",永难忘记。 我们曾一起夏游大栅栏。走过牛街,逛过小店,在前门那家最正宗的"全聚德烤鸭店"坐下,很潇洒的样子。两人点了半只鸭,要一鸭三吃,炒鸭杂,片鸭皮,煮鸭架汤。我们第一次看着厨师把烤鸭用小车推到面前,然后表演似地挥刀片鸭,片出一片片油亮薄脆的鸭皮和肉红色的鸭肉。我们就着葱丝、面酱和薄饼,卷包入囗,浓香流油;再吃一口炒鸭杂,也是满口的肠胗葱香;最后喝鸭汤,原汤化原食。那一顿太丰盛,也太贵了,吃完才知道花了20多元,小半月工资呀!走出"全聚德",再看,里面已无人用餐。那年月,人们奇怪这两个军人是"大款"? 我们曾一起春游八达岭。教务参谋朱伟昌(上海人)专门找了辆顺道车去那边送教材,捎带我们到了山脚下。登上长城,极目远眺,心中想着毛主席诗词,"不到长城非好汉。"朱伟昌用政治学院的高级专业相机,为我们在长城留影。我们或盘石而坐,故作镇静;或背衬烽燧,临门而眺;或依墙而立,风衣潇潇;或拾级而上,仰望登高。那一天,我们借长城见证着爱的坚守与绵长。那一组照片,也成了我在北京八年,拍得最好的照片,光线通透,远景清晰。幸亏那时还没有雾霾啊! 我们曾一起秋游天坛。看天高云淡,大雁南飞。在天坛门口,喝了那时刚刚闻名的大碗茶,茶汤棕色,酽而有味,消暑解乏。在天坛院内,站在那块回音石上拍手,诉听四周传来的响应。最后,相隔数十步而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把嘴和耳朵贴在回音壁上,悄悄地说:"我爱你!"声波顺弧型石壁,从这里传到那里。浪漫就在祭天处,人间爱情传天地。那时景区人很少,这句话还可以说。现在那里每日若市,倘若是一人说了,可会有百人应噢!那是个一生中不可复制的"闲云野鹤"般的赏游时节,至今想起,犹念往昔啊。 …… …… 北京啊,北京。北京街巷千万条,我就最爱复兴路。 北京有一种大院文化。从公主坟开始,一路向西,各种军队大院一字排开,各具特色。生活在这个大院中的人们,或生于斯、长于斯,或后来进入者,都会因了各种不同的文化而形成这样或那样的特色。我从25岁进入复兴路83号大院,至33岁跨出这个大院,时间并不长,但是这个大院的独特文化内涵铸就了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成长。因此复兴路83号院成了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大院生活经历,此前没有,此后也无。我的青春,我的历练,我的激情岁月,都因了这个大院而更加光彩而独特。2800个日日夜夜,我在这里为军队政治宣传工作鼓与呼;我在这里孜孜不倦地学习与成长;我在这里结交四方友谊,守望相助;我在这里与爱人海誓山盟,浇灌爱情!来的时候,我是个激情飞扬的青年,走的时候,我是个凝重持稳的汉子。 啊!多么想念呵,那扇门,那栋楼,那间房;多么想念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 …… 作者当年戎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