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黄土

　　故乡的黄土
　　作者:刘生文
　　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老伴就开始打理阳台上那一盆盆花草、粮食、蔬菜。那一盆盆种着植物的黄土，是从三千里之遙的家乡黄土地上背来的。用老伴的话说，故乡的黄土，就是她的根，就是她的念想，就是她生命的本源。老伴还说，故乡的黄土在哪里，故乡的气味就在哪里，故乡的魂也在哪里。
　　2010年5月，我从家乡教育单位办了病退，要迁居宝鸡凤县居往。对于离开老家，爱妻是一百个不情愿呀！因为，她和老家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十几亩土地，结下了解不脱的深情厚谊。那一片黄土地，就是她的亲爹、亲娘！把亲爹亲娘抛弃了，她能忍心么？
　　临行前，她又去了自家的那一片庄稼地，望着长势荗盛的麦子，她＂扑通＂跪倒在地边，磕了三个头，竟泣不成声……
　　坐在火车上，她是一路哭着到了宝鸡。我知道，她是割舍不下故乡的那片多情的黄土地！因为，老家还有她春天种上的一大片庄稼，还有她对秋天庄稼丰收的企盼啊！
　　我们居住的临江小镇，简直就是一片绿色的世界，坐在餐厅里吃饭，就能看得见蓝天白云、看得见一丛丛翠绿的竹子、闻得见花香，听得清鸟鸣。应该说，在如此美好的环境里生活，爱妻应该心满意足了吧？可夜夜仍是梦回故乡，泪洒枕巾。她人虽在陕西，可魂魄，却在故乡的那片黄土地上游荡……
　　终于，故乡替我们看管庄稼的邻家兄弟打来电话，说麦子黄了，让我们赶快回去收割。听到庄稼成熟的消息，爱妻一回回都在梦里笑醒了，还和我分享她在梦中
　　收割庄稼的喜悦。
　　收割庄稼是天大的事，爱妻让儿子跟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两天之后，我们又回到了昔日生活过的老家。下了车，爱妻就说看看庄稼去。到了地边，望着那一大片金黄色的麦田，爱妻就大喊大叫:＂爹，妈，我们回来了。＂喊叫着，又跪倒在地上，像个佛教徒，䖍诚的拜了三拜。我和儿子也跪下去，拜了三拜。
　　我们的那一片肥沃的土地，种啥长啥，种啥啥丰收。看着沉甸甸、籽粒饱满的麦穗，爱妻忍不住掐下来一个麦穗，又一根一根去了麦芒，放在手心里揉。然后，＂扑扑＂吹去麦衣，手里就有了一堆金灿灿的麦粒。爱妻端详良久，张开嘴巴，把那些麦粒扬进去，嚼呀嚼，嚼出一脸的喜悦，嘴角都流出白色的面水。我禁不住说了一首童年的民谣:揪青掐黄，手心里扬场，嘴里磨面，肚子里做饭。爱妻乐了，＂扑赤＂一笑，白色的面水，喷了我一头一脸。儿子看着我的丑相，笑的勾下了腰身。
　　第二天一大早，邻家兄弟姜兴兵，替我们找了一台＂康拜因＂收割机，一个早上，9亩地的麦子就收回来了。下午，粮贩子朋友小殷开来了一辆＂康明斯＂大卡车，还带来一帮装车的兄弟们。大家装袋子的装袋子，过称的过称，装车的装车，前后也就一个来小时，就弄利索了。小殷报出一个吉利的数子:12888斤。按市场价，每斤小麦一块一毛六收购，小殷当场点给爱妻1万5千块钱。妻算了半天，说:＂建忠，应该是1万4千500块，你咋多付了500块？＂
　　小殷笑嘻嘻说:＂张姨，你家麦子颗粒饱满，拉到外地，也能卖个好价钱，姨，放心，我赔不了。＂
　　庄稼丰收，皆大欢喜。
　　又到了离开故乡，返回陕西的时侯。我盘算着如何把我们一家多年发表过作品的那么多报刊弄回去，而爱妻想带回些什么，不得而知。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爱妻说该向那一片土地告个别。去地上时，她拿了一条结实的纤维袋。到了地边，她又迎着东方的太阳，＂扑通＂一声跪倒，忽然声泪俱下:＂爹，妈，我们要回陕西了，每年我都会回来拜你们！＂说完，又是虔诚的三拜。拜完土地娘老子，我以为就完事了。谁诚想，她说要把地里的黄土带上些拿到陕西去，还一再强调，不带些黄土回陕西，她夜里睡觉，会做恶梦的。儿子孝顺，就说:＂妈，你想带多少就带多少，儿子给你背到陕西去！＂爱妻抿嘴一笑，说:＂这么些年，妈没白疼你！＂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爱妻说要把咱家每一块地里的黄土，带上两捧。天哪，咱家的地，一共有17块，每一块地带两捧，那就得带34捧。土是重东西，34捧，恐怕有四五十斤吧？千里路上，要带四五十斤分文不值的黄土，让人知道，还不笑掉大牙。可妻子很执拗，想好了的事，绝不会改变。到了一块地里，她先跪下拜上三拜，然后用尽力气，拔下一片麦根，褐黄色的虚土就露出来了，她抓了一把，放鼻子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说她闻到了泥土的香味。我也抓了一把放鼻子上嗅，却只有一种土腥味，并没有她说的那种土香。儿子也抓了一把，嗅了半天，也说有一种别样的香味，说那种香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爱妻听了儿子的话，看了我一眼，就抿着嘴直笑，笑的很灿烂。
　　爱妻是土地忠诚的信徒，每在一块地里捧出两捧土，装进纤维带，都要拜三拜。等拜完17块地，捧上34捧黄土，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爱妻的额头，被锋利无比的麦茬戳破了，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她漂亮的额头。而她的十根手指，也被地里的沙石磨破了，也在流血。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怀看虔诚的心，深深给爱妻鞠了一躬。
　　从老家带来四五十斤黄土，妻视若珍宝，天天看，天天嗅，令人弗夷所思。
　　几天后，妻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个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还有几个泡沫盒子，她就把那些故乡的黄土，分别装进几个箱子、盒子。然后把她从故乡带来的小麦、莞豆、蚕豆、胡蔴、白菜籽、罗卜籽等十几种籽种播进故乡的黄土。半个月后，各种苗苗都出土了，喜的她仿佛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有一天，爱妻正伺弄她的那些心爱的苗苗，女儿女婿来了。女婿问她，妈你种的是啥？爱妻笑着回答，我种的是故乡。女儿笑问，故乡在哪儿？爱妻回答，故乡在这些黄土里，故乡在我心里。
　　2014年9月，儿子大婚，要重新装修房子，我建议把那些种满植物的箱子拿出去，放在阳台上有碍观瞻。妻一听，要动她的黄土，仿佛要他的命。孝顺的女儿出了个主意，说扯来一块布，在放黄土箱子的那半边挂个帘子。爱妻一听，乐了，说:＂还是丫头懂我，不愧是我的贴身小棉祆。＂
　　此后，我们又回了几次老家，每次返回时，妻都瞒着我，带回一些老家的黄土。几年过去，阳台上的黄土，增加到十几箱，除了种菜种粮，还种上了十几种花草。
　　有一天夜里，爱妻对我说，将来老去了，把这些从故乡带来的黄土，垫在身子底下，睡在故乡的黄土上，做鬼也不孤独啊？
　　2020年7月，儿子媳妇要去宝鸡发展，让我们搬到县城的高层住。我们在那个美丽的小镇上住了整整10个年头，要搬家了，我最关心的是我10年来置下的4000多册书，而爱妻，则关心的是她经营了10年的绿色产业。书也罢，那么多黄土也罢，一回两回，也弄不到县城。妻建议，房子也放着，时不时回到镇上，也有个落脚处。一年里头，我们每月都去几趟镇上的居所。每次返回，我都带几十本书，而爱妻，却带上一些黄土。每次去，她都要给正在生长的植物浇足了水，说都是些生命，要爱惜。还有几盆长势茂盛的马莲，妻说过冬前，要一盆一盆端回来。
　　慢慢的，我理解了爱妻为什么对故乡的黄土那么痴迷？为什么把故乡的黄土视为衣食父母？
　　1984年，父亲力主和我们分家，说不分家也可以，就是让我在太阳底下发毒誓，永不读书，永不写作，学个修鞋手艺，养家糊口。关键时刻，妻选择分家，保全我的文学。狠心的父亲，只分给我们7亩田，400斤粮食。从此，妻成了当家人，精心耕作那7亩田，供养我和女儿。几年后，儿子出生，7亩田，己难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妻子就在提高粮食单产上作文章，用她的话说，就是每亩地，要想办法比别人家的地，多打出几百斤粮食。只有这样，一家四口，才能维持温饱，我才可以在家安心当专业＂作家＂。
　　春天，种子播下去，妻就天天去田里守着，等着禾苗出土；禾苗出土了，她又提着蓝子，把地里那些大大小小、千千万万个土圪塔捡出去。用她的话说，一个土圪塔压住几株苗，那千千万万个土圪塔，会让多少苗苗伸不直腰，结不了籽，那是多大的损失啊！用左邻右舍的话说，爱妻那是没事找事。土地也懂得感恩，苗出齐了，出全了，长旺了，明显比别人家地里多出了几成。夏天，是爱妻最难熬的季节，一遍遍锄草，一遍遍打农药，一次次浇水，每一道工序，妻子都不会偷懒。到了秋天，土地回报给妻子的是，每亩净增三四百斤。有些老人就夸妻子是少见的种田把式，还说妻子能顶得上10个男人。
　　有空的时侯，妻子还把一些闲置的地方也开垦出来。渐渐地，我们的土地就多起来，打的粮食也就多起来，日子也跟着好起来。
　　那么些年，如果不是爱妻拼死拼活耕种那一片土地，收获足够多的粮食，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的作家梦，恐怕早就破灭了，更谈不到后来被破格转为国家公办教师。
　　爱妻曾经这样说:＂种庄稼，绝不能有半点的疏忽，一旦疏忽了，土地就会跟你过不去，就会拿少打粮食来惩罚你，让你吃一次哑已亏。＂在爱妻的心目中，土地是有生命的，也是有灵性的。一个人，只有真正理解了土地，你才会真心的热爱土地，用灵魂去和土地对话。我们只有对土地怀着深深的敬畏，才能称得上是土地的子孙。
　　我的爱妻呀，你简直就是一个农民哲学家，你对土地的敬畏，你对土地的热爱，你对土地的犹患意识，无不令我折服。
　　2021年9月5日凌晨
　　作者简介:刘生文，甘肃玉门人，现居宝鸡凤县，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80年至今，千余篇作品见诸各类报刊，获甘肃省委宣传部、甘肃省文联、中宣部、文化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全国老龄委、陕西省老龄委、国家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局等省级以上颁发的写作等级奖50余项。主要作品有36集电视文学剧本《疏勒河的儿女》、长篇自传体小说《一个乡村残疾人的精神简史》、怀旧纪实文学集《难忘的岁月》、长篇文学自传《我的文学五十年》、长篇纪实文学《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等10余部。多篇作品入选十余种文集，主编十余种公益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