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藕之老成一枝枯荷

　　老成一枝枯荷
　　图文/雨中木槿
　　荷，一流的美，有口皆碑，写荷的诗文多如荒地野草。
　　文人的荷，超凡脱俗，优雅圣洁。而我喜欢的荷，是沾着泥土，布衣素颜的寻常女人。
　　没有人知道，当我们回到故乡，看到随处都有的荷塘时，那是怎样一种人生的经历与生命的体验啊。
　　前年秋天回故乡。
　　当我们的车行驶在故乡的水泥马路上，路两边一望无际的荷田，在视野中跳跃，铺开诗意盎然的水墨画卷。驾驶员斌（二妹夫）立即把车泊到路边白杨树下，这个地道的江南佬小姑（江南语），像没见过大片大片的荷，直奔荷田，指着亭亭玉立的莲蓬：＂这么多的莲蓬，怎么没人采？＂
　　那一刻的荷，花早败了。荷叶一半绿着，一半枯黄着，莲蓬风干成乌黑色，风一来似乎能听到莲子细微的哗哗声，那是新生命的心音。荷不年轻了，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一片片破旧不堪的枯叶，在故乡的风中挺立摇曳，毫不掩饰时光带来的苍老，自自然然，无畏凋谢，像个素颜女人，尽显本色，亲切而真实，看着舒服。
　　我喜欢这样的枯落，蕴藏着岁月的痕迹。人与荷相比，虚伪和缺乏底气的，不能直面年龄的递进，用各种手段粉饰衰老。荷一样的素颜女人耐看，她的美是自然而然的。
　　和同事去逛服装店，同事与一个陌生女人搭讪，两个奔五的女人聊起来。女人穿着粉色无袖衫，短裙，学生头，脸抹一层厚厚的粉脂，乍看，像三十。同事素面朝天，性格开朗，从不控制自己爱说的嘴，一笑眼睛弯成一道缝，眼角的细纹也跟着笑，干净随意，落落大方。而那女人一副孤芳自赏的傲气，直说同事比她老有一二十岁。我开始细看她，一脸厚重的粉脂，不清洁不透气，遮不住年龄带来的斑点和皱纹，一点不自然。那种装嫩的做作让人不舒坦，根本没有同事好看。
　　荷能够优雅从容的衰老，是有底气的，污泥上举起饱满的莲蓬，污泥里深埋雪白的藕，只需一池清水。这无边的秋荷，呈现出残损的盛景，她的美丽是静静存在的，仿佛看到她骄傲的灵魂在盛开。
　　我们停下脚步，都扑向荷。那一茎茎竖起的莲蓬，多得让人疑问，这么多的莲蓬怎么没人采呢？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吧，太多就司空见惯，无人珍惜关注了吧。我们每人先寻了一片仍然碧绿的荷叶，戴在头顶，荷香幽幽，又十分清凉，似乎又回到童年。斌挽起裤脚，下了藕池，荷叶高过他头顶，完全遮盖住他，只能听到他在悉悉索索采莲蓬声。然后他惊喜地大叫：＂踩到一节藕！＂看不见他人，只能听到他说话声，声音里都是好奇和惊喜，似乎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藕。他从摇曳翻飞的老荷叶处扔到岸上一弧嫩白藕，好几枝熟莲蓬。洁兴奋地去车里找方便袋，把弥漫着污泥香的藕和莲蓬装起来，捡到宝物般当一回事儿。其实，藕和莲蓬并不罕见，是我们太久没有靠近真正的乡村，且是故乡的一池荷，又是和每个人年龄阶段相近的秋荷。
　　后来，我看到更老的荷，更美。
　　记得在哪篇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老妇人挽着一个漂亮如荷的女孩过马路，当年她是这女孩，女孩也会成为今日的她。＂
　　去年的腊月再回故乡。
　　刚到车上落座，被旁边的女人电话打扰，她声音很高，表情不耐烦：＂你不要管我。＂电话那端似乎还在说话，她狠狠地挂了。老年机刚装进包里，又响起来，她不情愿地接听：＂我不知道几点到家。＂说了句又挂了。接下来坐在那里嘤嘤啜泣，用手背衣袖不住的抹眼泪，我给她递过去餐巾纸，她接过纸，目光变得柔和，瞬间打开心门对我诉说。原来她在儿子家带孙子，儿媳妇瞧不起，还得看儿媳妇眼色行事，无比不自在，偷着回老家发誓再也不来儿子家。她哭哭啼啼：＂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有了本事，有车有房，又有什么用？我只是他家保姆……做什么都要看她眼色。＂女人不停地埋怨养儿子没用，我看她的年龄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不是老到稀里糊涂的年龄阶段。她的黑色棉袄上，皱巴巴的衣襟处有一大块白色的脏污，透露出她不是一个够格的婆婆吧，而儿媳妇又不包容，就有了家庭矛盾。
　　火车穿行在冬日灰白的荒野，女人还在没完没了地唠叨，使得我心情很乱，开始恐怖婆婆的角色。而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残荷，傲人的风骨依然如画如歌。有些女人像荷一样，讨人喜欢的美与温暖，从骨子里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
　　我想起好友木槿花开姐姐，她一边带着外孙，做着家务，写了几十万字关于外孙的手记。还有关心、兰心，她们不仅仅把孩子带好，还把生活打理得诗情画意，让孩子们放心并感到家庭的美好与安稳。这样的婆婆儿媳妇能不喜欢吗？
　　我在脑子里千百次地编织，我将来该如何做好婆婆，不觉到站。在我下车的瞬间，那女人突然从座位起身，也要下车，她后悔离开儿子，想返回去，念叨着儿子今天的晚饭没人烧了。她内心的母爱战胜了所受的委屈。我安慰她回老家散散心再回来吧，急忙告别了那情绪复杂性格简单的女人。
　　此刻，故乡的古城飘起如烟似雾的雪花儿。这个时候能到儿时的村庄看雪景最美不过了。放下行李当即和三妹商量驱车去乡下，母亲着急了，埋怨我没有好好陪陪她，来了就走。我知道母亲也爱玩爱热闹，我们要带母亲一起去。外孙、雪景之间，母亲选择了暖气房带刚刚几个月的外孙子，让我们天马行空得去玩。而我，在母亲、雪景之间，选择了雪景。明知自己不孝顺还是不改啊。这就是父母与儿女的区别，一个付出，一个索取。
　　车行驶，故乡蜿蜒曲折的马路上，碎雪花静静地飘舞，原野空旷，天地相接，朦朦胧胧，空灵悠远，如梦如幻，像走进灰白水墨画，美到极致。几十年了又见这难得的乡野雪景，有梦的不真实感，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的。
　　我们停步在藕池边，开眼望，银白天地间，凄风冷雪中，荷老了，真的老了，颓枝败叶，残蓬破旧，枯寂无声。一下子，心被针戳了一下，痛。四野茫茫，无人迹，只能看到远处雾蒙蒙的村落，有柴门闻犬吠，雪天炉火温酒的惬意。那烟火房舍衬得残荷更凄美，孤然。我们顾不得泥泞和寒冷，奔进荷池，迎着风雪，想大吼，太凄美了。想深情地吟诵：＂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静在秋江上。＂＂婷婷舞女的裙＂老成褴褛，无私，无畏，无求，无怨，不堕污泥，清风逸骨。我看到了，蕴藏在赤裸裸枯败间的自信与真实。雪静静地落在她们断梗残枝上，我们用心静静地聆听，山水涓涓，花开花落，风过雪野，远离尘世，置身于一场大自然绝美的清音合唱。
　　残败的美，如写意画，透出艺术美感。我们采了几枝残叶，几茎枯蓬，沾着细白的雪花儿，还能闻到来自泥土的清香。乌黑古旧的莲蓬，手刚一碰歪莲蓬梗，饱满的莲子簌簌掉落到雪地里，像一只只黑眼睛，无辜又单纯地看着潇潇雪野，新的生命开始了轮回。路边有趁雪天给小麦撒肥料的农人，好奇地看我们抱着空壳的莲蓬，他一定以为我们是疯子，这么冷的天，淋着雪在荒凉的枯荷池里乱跑，傻傻地摘毫无用处的枯叶败荷呢。而我们的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浪漫和诗意，在旷朗苍茫的雪野，捧着城市里买不到的残荷，拿回家插瓶，会有多文艺呀多美呀，唇角舔着凉丝丝的雪花微笑，故乡雪野的残荷，难得一见，深寒清骨，功在千秋，美得入髓。
　　也想着自己老成赤裸的一枝枯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