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找回父亲

　　文｜瓦 菲
　　我从小就很喜欢与父亲交谈。父女俩一边干活，一边聊小说，聊学校，聊未来，聊人情世故。关于傅红雪和叶开的故事，我们还起了争执。他告诉我要宽容，叶开看开了，所以不纠结，傅红雪活在仇恨里，痛苦一生。和父亲的亲近，是我阴沉沉的童年生活里难得的光。
　　当时的教育，认为看小说是＂闲书＂，老师抓，家长管。而父亲很支持我阅读，他从矿山的图书馆里借了很多小说，放月假时，带回来给我读。我妈妈很反对，认为第一是不务正业，第二是影响了做家务。但是父亲是理解支持的，他很开明，能接受孩子顶嘴。有一天晚上，我打着手电筒，看《金凤钩》。被父亲抓住了，他说，我保证不告诉你妈妈，你只要给我看一下小说名字。我选择了信赖，父亲果然是守信的，妈妈没有来找我麻烦。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个木箱，还配了一把锁给我，让我可以装自己的东西。孩子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人，与生俱来就有领地意识。这个小箱子，我一直用到高中毕业，让我倍觉安全，把日记和少女的心事全部锁进去。
　　初二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辆全校独一无二的自行车，蓝白花纹，色彩新颖而漂亮，陪伴我走完初中三年，我深深地感觉到父亲的宠爱。幼年时，父母给孩子，多少的爱，都不为过。孩子生下来就是要享受父母的爱！父母的爱，于孩子，是生命里的光，是她未来征服一切挫折和失败的利剑！
　　我和父亲渐行渐远，是在大学。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的压力更大了。他更加焦虑。一个家里有人生病，而情绪又很不稳定，这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活着。父亲终日忙碌，也承受不了家庭的重荷，几乎无力去爱他的孩子。
　　我上大学的时候，完全是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学费问题。不想给父亲添加任何压力，有时候想家，渴望父亲精神上的慰藉，但是父亲太忙了，太累了，不可能给我一点点温暖。当时上我感觉最受伤的是，父亲说，你看村里XXX都能赚钱了，而你还在上这个没用的大学。如今成长了，也能理解，他把他的焦虑和深深的不安全感，传递给我了。
　　直到我毕业之后，父亲一直在拼命干活，赚钱。好不容易赚来的辛苦钱，还有填不完的窟窿。这些，其实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健康，他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我和继母很关心他，到后来，我打电话，他经常挂我电话，不是在忙，就是在吃饭，或是在看电视。然而我很挂念他，我渴望他好好跟我说话，渴望他有空接电话，心情好一点。我几乎是没有私人电话的人，只有打给父亲，但是每次打完电话，我都要受伤一次。有一次，我发誓一个月也不打电话，赌气不理他了。也许太久没打电话，他觉得意外，他突然打给我，说，为什么这么久不打电话了，我也牵挂！那一刻，我又原谅他了。
　　2018年，我动了心思，想要父亲离开家乡，和我一起生活。可想阻力有多大。2019年，拉锯式的谈判，苦劝。直到公公去世，他也去参加了葬礼，他当时跟我说好，过一年再来。后来有一天，妈妈的手疼，我夸大其词，跟父亲打了个电话，妈妈手疼得不得了，不能做事了，不能碰水了，孩子没人带，饭也没人煮，搞不成了。父亲答应了，离开家乡来我这里。
　　没多久，父亲真的在处理、贱卖家里的谷子、玉米和鸡牛鸭。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曾经以为永远也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就要变成现实！农村就是他的战场，这些年，他种油菜、玉米、稻谷，养牛，日夜无休，分秒必争。父亲快来的那一两个月，我也很焦虑，我怕他性格急躁，和丈夫处不好，我更怕，他三天两头闹着要回老家，要我去做思想工作，我更怕两代人一起生活，矛盾层出不穷。
　　然而，我真的想错了，我没想到，父亲其实也是如此地爱着我！我低估了父母对子女的爱，我以为只有我无条件地爱着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也是同样地毫无保留地爱着我。
　　丈夫本来就不是多事、多话的人，而父亲做的更是无话可说。因为顾忌父母在，我们夫妻原来要吵的架，反而更加不敢吵了。我有时候都很惊奇，一个拼命干农活的人，怎么就能，安稳地呆在我家里，每天买买菜，煮煮饭，给公司送送饭，看看电视，逗逗孙女呢？
　　然而他就这样，适应了这份生活。有几次，我们发现来不及洗的衣服，他在帮我们洗，我说，我怎么能让你帮我们洗衣服呢？父亲回我，你们忙，想想唐大毛不也在帮他们的女儿洗衣服吗？你是我女儿，有什么要紧的。父亲真的是变了，又或许，我只是重新认识了父亲。
　　我从没见过比我父亲更加勤劳的人。他总想多做一点事，有所价值。其实对于子女，他没有要求过什么。对于弟弟和妹妹，更是无所求，只愿他们越来越好。
　　父亲，也很自律。来我家以后，看到抽烟有烟灰，房间里有味道，他就偷偷戒了。我一开始为难，是支持戒烟，还是不戒烟呢？戒烟对身体好，但是老年人的习惯，其实是没必要去改，何况他本来抽烟不多，后来他决心很大，真的就悄悄戒烟了。他喜欢喝点餐前酒，也说要戒掉，这个我不同意，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荷叶米酒供应商。
　　我给父亲买了个智能手机，在父亲节送给他作为礼物。他慢慢学着用，也学着说普通话。我鼓励他，活到100岁还有几十年，要学习，要尝试新事物。偶尔，他还是有点焦虑。＂焦虑＂是个传染病，在家庭里肆无忌惮地扩散。＂不安全感＂是个遗传病，代代相传。有时候，突然下雨，他则变得忧虑，现在已经不种地了，东莞的天气，一会儿雨一会儿太阳，其实完全不影响我们的生活，但是他会感觉很害怕，很担忧。有时候他忧虑弟弟，忧虑妹妹，也忧虑我的生意。特别怕我们浪费钱，父亲小时候挨过饿，中年丧妻，穷怕了。所以，我如今能及时捕捉他的情绪，及时加以劝解，安抚。
　　有次我说：爸爸，我保证我有一口饭吃，你也有饭吃。他回我，那我也只能吃一天，饿两天。一开始我没听懂，干么要饿两天呢？后来追问，才知道，他的意思是：三个孩子，我也只能保证他吃一天。我宽慰他，大富大贵也许没有，但是我承诺就算我一个人负责，也保证他天天吃饱饭，不用担心的！
　　其实父亲的到来，除了照顾我的家庭，他的开明、智慧，让我受益许多。年近四十，我重新找回来了父亲，又成为了一个被爱的女儿。因为被爱着，我拥有更多的力量去照顾家庭，去爱孩子和家人。有时候真的很庆幸把父亲接上来，一起生活。他一个人在家里，像牛一样辛苦劳作，无一点亲情之乐，孤苦伶仃，有时候为弟弟妹妹操心不尽。在我身边，生活上能够照应，精神上能加以慰藉。
　　小妹妹和爷爷奶奶很亲，有一次父亲心情不好，妹妹问：爷爷，你怎么不高兴了呀？父亲回答，你不要我去幼儿园接你。你不喜欢我。小妹妹就抱着爷爷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我爱你呀！父亲一定感觉到了幸福！
　　我庆幸，努力拼搏过，让父亲少一点忧愁。余生，让我慢慢去治愈父亲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作者：瓦菲，湖南双峰荷叶石虎人，海南大学毕业。在东莞经营一间小小的贸易公司，每天为五斗米折腰之余，喜欢写点琐屑的文字，记录生活。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