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若妹妹闲话金瓶梅武松到底对潘金莲动心了吗？

　　崇祯本: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词话本:西门庆帘下遇金莲 王婆子贪贿说风情
　　看回目便知，此乃西门庆潘金莲初会。＂王婆贪贿说风情＂乃是水浒传回目，具体可以见图，划线部分都是借的水浒传里的情节，回目也很接近，但是改动也是很多的。水浒传里说＂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金瓶梅正好将这两个地名反过来，想来笑笑生更喜欢清河县:
　　正要回阳谷县去找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
　　要说西门小潘初会，须得先讲武松初会潘金莲。此一节词话本第一回回末已出，崇祯本因为篇幅原因挪到了第二回。水浒传里，武松初见潘金莲有一段相貌描写: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熟读红楼的朋友可能会立即想起一个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以及王熙凤的一段外貌描写:
　　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花解语、玉生香历来用来形容美女，如《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西游记》里的玉面狐狸: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
　　小潘的容貌自不必说，金瓶梅将这段外貌描写挪到了第九回，潘金莲嫁入西门府后，吴月娘视角。此时此刻，改为淡淡一笔:
　　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
　　我想这就是脂砚斋经常说的＂不写之写＂了。小潘的妖娆偏武二能看出，低头更是内涵十足。而后的相处过程中也有低头，武二与武大夫妇第一次一起吃饭，喝了酒的小潘一直盯着武二看:
　　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
　　小潘与武松在家中吃酒烤火，小潘一语双关挑逗武松:
　　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他。
　　武松多次低头，具体在想什么，无人知晓。书里说＂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义正辞严的拒绝。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碰了一鼻子灰的金莲恶人先告状反说武二要调戏他。武大不信，＂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武二并不解释，收拾行李便要搬走，武大挽留时，武二说了句十分玩味的话:＂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二是个聪明人，一眼看出武大小潘的婚姻只是＂装幌子＂。
　　而正如宝黛初会，双方细看，小潘同样仔细的看了武二:
　　水浒传: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金瓶梅: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
　　小潘对武松可谓一见钟情，一龙生九种九种各不同，可是武大武二的差距实在是太大。而武大小潘的婚姻原本就不是自愿，原文这样写:
　　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
　　对婚姻不满的金莲整日在帘子下露出小脚＂勾引浮浪子弟＂，如今见了＂雄壮＂的武二立刻想到自己的＂姻缘＂。我不由得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两人:贾雨村和贾瑞。
　　贾雨村在邻居甄士隐家做客，初见＂无十分姿色＂的娇杏就呆了: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而贾瑞初见＂恍若神仙妃子＂的凤姐直接＂木了半边＂:
　　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
　　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想来，小潘的反应也是合情合理，原著是怎么写武松的容貌呢？
　　水浒传里，宋江眼里的武松: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崇祯本: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词话本:
　　那时山东阳谷县，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个嫡亲同胞兄弟，名唤武松。其人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又头脑浊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
　　而武大呢:
　　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
　　金莲见了武松＂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原文写金莲在家中等待武二回来吃饭，宛如妻子等待夫君一般: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
　　而武松的表现也十分自然:
　　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丝衲袄，入房内。
　　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
　　多么温馨的画面。问婚姻状况又问年龄，小潘从一开始就存了别的心思，虽然被拒绝可她并没有死心。武二外出公干前来辞行，她是这样表现的:
　　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
　　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
　　谁知武松只是来交代武大＂仔细门户＂:
　　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还说了几句俗语讥讽金莲:表壮不如里壮，篱牢犬不入。
　　小潘当即恼羞成怒，自称＂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武松回应: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
　　恰与前文呼应:
　　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挽，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
　　这就十分微妙了，武松有没有包唱的与金莲何干，倒像恋爱中的男女赌咒发誓一般。说话一语双关，前后暗合更像是情侣间的互动一般。例如宝黛的＂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且看原文:
　　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
　　在未曾捅破窗户纸之前，武松只是不自在、低头、不做声，可是金莲一步步试探，最后宣之于口，武松终于发怒了:
　　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
　　武松寻思什么呢？大概是嫂嫂如何不知羞耻。还有没有其他？不得而知。私以为，金莲貌美，任他多硬心的直汉，不可能不动心。只是长嫂如母，武松的理性大于感性，就算心内澎湃，面上仍会不动声色。低头沉默是不想撕破脸皮，同时也是在克制。然而退无可退只有直言怒斥。
　　从小就被亲娘变卖，继而被大户收用，再到嫁人，被撵出，这一桩桩一件件，金莲都没有自主权。看到武松一表人才，她不禁想起＂姻缘＂二字，却惨遭拒绝。那么她以后的路又将何去何从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