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和一个爱情

　　一
　　八三年，他大学毕业分到了这座新建的小城。
　　单位没有房子，他就住在办公楼的接待室里，一张吱吱作响的大床，学生时代的破被褥，还有一张长条桌，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她从学校坐了许久的汽车，来小城看他。一路上，有些激动，有些欣喜，有些忐忑不安。
　　她没注意到这座新建小城的黄沙满天，也没注意到这座小城的荒凉与简陋。也没注意到他的清苦狼狈。
　　扑在他清瘦的怀里，她闭上了双眼，深深沉浸在他的亲吻中。
　　她随他去单位食堂，两个人打了一份菜，卖菜的小师傅冲她诡秘地眨眼睛，她就害羞地低了头，脸腾地红了。
　　晚上，他热烈地拥抱着她：＂住这儿吧！＂
　　啊，这儿没有老师，没有爹妈，也没有认识的人，她就放心地点点头......
　　大学的最后一年，每个月她都会坐很久的汽车一路颠簸来看他。
　　食堂的小师傅开玩笑地叫她＂嫂子＂时，她不害羞了，还对着他灿烂地笑。
　　即使下很大的雨，他也会撑把伞带她去散步，或者去看一场电影。
　　他单位旁边建起一座叫戚城的公园，他常常带她去爬公园里的古城墙。
　　路两旁野花迷漫，春天来了，一只蜜蜂嗡嗡地飞到她的脖子里，吓得她扎进他怀里。在无人的小径上，他们会边走边亲个嘴儿。
　　冬天来了，当她一路风雪地扑进他的怀里，他会先把她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
　　下雪了，他带她去吃热腾腾的羊肉烩面，这是这座小城的特色小吃。
　　偶尔他会买冰糖葫芦给她吃，她就一路吃着，一路踩着雪，一路叫着，躲着他手里的雪球。
　　分别的时候，她会抹眼泪，他就让她在回去的路上念他写的情诗：
　　我们把这些叫做爱情
　　枯树的枝桠，呜呜直响的电线
　　还有那风，而太阳就从晴空中
　　透出她妩媚而慵懒的眼睛
　　长途客车痛苦地驶过柏油路面
　　想起那个在雪夜街头吃烩面的
　　黄昏，今晚长街的灯可也会亮
　　或许，一个孤独的红衣少女会
　　突然向夜空绽放她美丽的笑容
　　美是无法诉说的，正如我对你的爱情.......
　　二
　　后来，经过漫长的努力和等待，她终于也分到这座小城。
　　小城每日发生着许多的变化，到处是挖开的地沟和要建起的高楼。
　　他们的单位离得好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他买了一辆结实的大车子每天骑着去看她。
　　她的宿舍和她上班的地方有10里路。同事们大多骑车上班。可她不会骑车子，他就从城东骑车过来接送她上下班。
　　经常是这样：他送她上班后，再骑回单位上班，下班了再骑过来接她，然后一起吃了饭再送她上班，然后他再骑回去上班....
　　天天如此，看到他累得又黑又瘦的，她下决心学会了骑自行车。
　　那年春节过后，他打电话给放寒假在家的她：＂正月十五来陪我吧，我想你。今年这儿有第一届焰火花灯表演，肯定漂亮！＂
　　她就在家天天纠缠爸妈，总算可以提前回去了。他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去逛花灯。
　　那一晚，他们一直走啊走啊，把那条叫二号路的街上的花灯来回地观赏了两遍。
　　人多的时候，他就扛起她来，走得累了，他就背着她。
　　放焰火了！好美的烟花啊！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焰火，当烟花在空中绽放的时候，一定照见了拥抱着的他们，还有他们脸上单纯而幸福的笑容。
　　那一年，他写了一首诗送她：
　　忽然我感到，今天的
　　今天的太阳
　　是这般的新鲜生动
　　今天的小草
　　也是这般的如诗如画
　　今天的空气
　　也是这般的芳醇温暖啊
　　于是我静静地、激动地走向她
　　我要告诉她一个不是童话的童话
　　然后，我们将蹒跚而坚强地扶持着
　　走到今天的，今天的小城蓝天下......
　　三
　　90年，他郑重提出要她嫁给他。她歪着头笑了：太早了吧。
　　双方的父母都不同意，说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嘛。他说：两个小孩子加起来正好是一个大人啊。
　　那年冬天特别冷，想想每晚会有一个人给自己暖热冰凉的双脚，她就同意了。
　　谁也没有告诉，两个人坐上火车就去旅游了。回来把她的东西搬过来，就算结婚啦。
　　他在单位找了两间小房子，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上。窗外是个小花园，一到夏天，各种花儿开得色彩斑斓的，香气四溢。
　　这座小城建设得越来越漂亮了，到处是绿树红花，刚刚落成的新楼房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他们象两条小鱼儿，在这座清静的小城里游来游去的。
　　他们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
　　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散步聊天，看看电视，逛逛商店。一到周末，他们就会扎进录像厅看通霄的电影。
　　那个时候有个叫文化宫的地方，天天晚上放录像呢。他们时常花五块钱就能看个通霄。
　　他常常揪揪她的鼻子：＂周润发出来了，你看不看？＂她在他怀里打着盹儿。
　　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小城，喜欢她的学生，喜欢她身边的一切，常常笑眯眯地。妈妈说：那个城市养人哪，你瞧你胖了啊。
　　她喜欢写点小文章，发在当地的小报上。
　　那一年，她写了一篇《夜归的感受》：
　　＂.....我喜欢上夜自习，自私地说，并不全是为了孩子们。我喜欢的是夜自习放学后一个人骑车归家途中的种种感受.....
　　最喜欢的还有：回家的时候，要经过一条干净笔直的小路，路两旁长满了青草、石榴和玫瑰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路两旁还有两排榕树，榕花开放在淡淡的月夜里，有种醉意朦胧的美。只能听到虫鸣，幽静迷人如梦境。
　　很远便瞧见自家住的那栋古色古香、琉璃黄瓦，飞燕檐槽的小楼，以及楼上自家唯一明亮的小窗。
　　有时会看到窗子上系着条手帕，随风飘着，不用说，那是他的杰作。
　　赶紧骑快了车子，回到温暖的小家，倚在他的怀里，做一个香甜的梦。
　　人生真美，活着真好。.....＂
　　四
　　95年，这座小城被评为国家卫生园林城市。
　　市长总喜欢这样介绍这座小城：＂你们去过欧洲吗？如果没有去过也不必遗憾，到我们这里来看看吧，我们市和欧洲城市是一样的风景怡人...＂
　　那一年冬天，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如花朵一般的，粉嘟嘟的小脸象天上的星星。
　　朋友开玩笑说：我们市第一年禁放烟花爆竹，你女儿就叫禁放吧。
　　他们终于分了一套房子。是市里第一批安居工程。56平米的房子，2.6万元。
　　小区幽静雅致，象个花园。楼前有个雕塑，是一位母亲在亲吻她的孩子。
　　他拿着相机，啪啪地给她和女儿照相，汗水亮晶晶的，她帮他擦擦汗。他抱着女儿，用胡子扎她的小脸，女儿咯咯地笑。
　　她把长头发剪短了，越来越象个干净而温柔的母亲。
　　深夜，她常常醒来，看着身边的他和女儿，恍然若梦一般。
　　他们在这个小区一住8年。
　　在这套房子里，女儿从咿呀学语的婴孩成长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
　　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周围楼上很多她的小朋友，常常燕子似地飞到她家来。
　　他从110斤被她饲养到140斤，从一个青涩的小男生变成伟岸结实的大男人。
　　而她呢？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成就，是阳台上蓬勃生长的那些花儿？还是洁白清香的床单？
　　还是每个傍晚在厨房窗户上对下班放学的爷俩挥着的手？再或者，是浴盆里一缕缕掉落的青丝？
　　她总爱说自己老了，他总是温情地拥抱着她说：亲爱的，我们的好日子才开始呢.....
　　那一年，她写过一首诗：
　　等到今夜，终于等到
　　等到的这一时刻。
　　允许我，允许一只手
　　允许岁月和衰老无法伤害的
　　柔情的眼睛
　　允许 并且可以让我带回家中
　　在开满玫瑰的小园，虫鸣的夏夜
　　和小窗内的烛火
　　坐在家门口的凉台上
　　听着你的鼾声 流下幸福的泪.....
　　五
　　时光荏苒。
　　2000年，女儿念小学了，越来越象个快活的小鸟，唧唧喳喳的，她的话就少了。他更多的是笑。
　　他的胡子要常常刮才行，面颊上常常一片硬硬的青色。他很少热烈拥抱她了。
　　偶尔他会拨动一下她脸上的头发，也很自然，不会引起她的颤栗而只有温暖了。
　　只是女人的容颜那么经不起岁月的推敲，她悄悄看着镜中的那个妇人，淡淡的细纹和略略疲倦的眼睛，有些颓然的伤感。
　　03年的一天，他回家告诉她，他们夫妻被邀请参加建市20周年庆典。
　　20年了么？她有些惊讶，日子就这样随流水而逝，一滴一滴耗尽了青春的容颜。
　　女儿穿上洁白的小纱裙，黑黑的长发垂在腰际，活泼轻快的眼睛四处乱飞。
　　他穿一套藏青色的西服，系一条暗红花纹的领带，嘴角是成熟而内敛的微笑。他稳健地走着，一手拉着女儿，一手呵护着她的肩膀。
　　只有她，在衣袂裙飞的人群里，暗暗有些忧伤。忧伤韶华暗逝吧。
　　有许多明星大腕应邀而来，有许多精彩的节目。市长最后宣布：这座小城刚刚荣获世界最佳居住环境金奖。掌声如雷，她也激动不已。
　　回去的路上，他开玩笑地说：幸好嫁给我了吧，不然，这么美丽的小城你能安家啊。她只是笑笑，挽住他的胳膊。
　　她虽然感叹自己渐渐老去了，但仍然敏感于他的一言一行。被他小心呵护惯了的心仍然如同少女般脆弱缠绵。
　　偶然的伤感慢慢地成了他的负担，也会惹起他的不耐烦了。她会悄悄流一会泪。
　　他们同这座城市一路同行风雨十几年，他们的爱情，会不会依然年轻依然纯净？
　　她问他，会不会？好久好久不写诗的他，又写给她一首：
　　那个时候的日子很天真
　　雨天里撑一把伞 而冬天
　　我们就躲在屋子里
　　用眼睛和嘴唇安闲地交流
　　现在的日子成熟了么
　　在我接你回家的路口
　　路灯也温柔地流下泪水
　　人间的烟火可曾灼痛了你的眼睛
　　放心 有我温柔的双唇来吹
　　世界上没有什么可珍惜的
　　除了你我一同走过的时光
　　和你闪光的泪
　　和我共有的梦
　　什么时候 我们死了
　　城市和日子还会一样的年轻
　　如同我们不老的爱情.....
　　六
　　在这座小城，他们共搬了三次家。
　　结婚14周年纪念日。他把一个128平米的漂亮房子送给她，那个时候的房价，850元一平。
　　装修，布置，收拾，忙碌，他比18岁的年轻小伙子还生龙活虎。
　　全是新的，一切全是新的。他要求的，就跟新房一样。
　　睡在新家的第一晚，他说，象不象新婚?
　　其实她真想贴个双喜。可是只怕人家会笑话她。
　　2013年，他们又搬家了，这次是电梯房。因为她的膝盖受伤后，不能再爬楼了。房子的价格也涨到了4000一平米。
　　此时的他们，已步入中年。他还有了白头发。
　　他工作认真而严谨，称得上兢兢业业，所以事业略有小成。
　　年近半百的他，工作之外喜欢打球，练字，远足，看书，性格仍然淡泊安静。
　　她呢？仍然教书肓人，一直喜欢写点小文字。坚持写了几十年，竟然也小有成就。
　　建市30年的时候，电视台做了一期节目叫＂30年，30人＂。她是被选中的30人之一。
　　电视台到她们学校采访的时候，她对着镜头，突然有些哽咽了.....那天的采访没有成功。
　　一晃30年过去了吗？她不敢相信！
　　她央求他带她寻找30年前的足迹，试图在下次采访时，能搜集一些素材。
　　可是这座城市的变化太大了，当年的文化宫已经没有了，到处是高楼大厦。
　　他们时常散步，飘着蓉花香味的小路不见了，连树都没了。加宽的道路让这座小城，越来越有大都市的味道了。
　　清清的小河成了排污沟，古城墙不让人登临了，街上的烩面馆四处都是，却再也吃不出来过去的味道了....
　　她感叹这世界变化如此之快，快得让她时时觉得陌生。他笑话她，我们的女儿都是大学生了，这个城市能不长大吗？
　　可是，这个30而立的城市，以后会成长成什么样儿呢？她有些发愁。
　　她早就不问他：你还爱我吗？虽然有时候，她骨子里还是那么小女孩子气。
　　其实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知道，＂一直在一起＂，比常常说＂我爱你＂更好。
　　他早就不写诗了。她也是。
　　现在，他们只会去KTV唱歌。每次她都会唱那首《一样的月光》：
　　什么时候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
　　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地熟悉
　　高楼大厦
　　到处耸立
　　七彩霓虹
　　把夜空染得如此地俗气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
　　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人潮的拥挤
　　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沉寂的大地
　　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一样的月光
　　一样地照着新店溪
　　一样的冬天
　　一样地下着冰冷的雨
　　一样的尘埃
　　一样地在风中堆积
　　一样的笑容
　　一样的泪水
　　一样的日子
　　一样的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