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云走出了客栈,双手拢在袖子里,他走路的时候都喜欢把手拢在袖子里。走出来才发现天边居然挂着一弯碧月,弯弯的碧月。 天上有弯弯的碧月,地上呢?地上有月光,却不亮,因为月亮是弯弯的碧月。地上有灯笼,一个灯笼,灯笼后面还有一个人。 灯笼的光很弱,却强过月光。灯笼在风中轻轻的摇晃,远方传来风过竹林的声音。 朱宸云根本没看到他,他走路的时候通常都遥望着远方,就好像归家的游子,心里想着的只有故乡,但他的故乡却在身后的方向——洛阳。 也许他心里想着的不是故乡,只是一个人,一个让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人——青梅。 他慢慢的走着,他知道自己得尽快找到下一家客栈,因为现在虽是春季,但黑夜里露宿在外却也是不好过的。 就在距离那人一丈之遥的地方,那人发声了:"站住。"朱宸云却没站住,能命令他的人向来极少。 "你这人也太没礼貌了,让人站住就站住啊。"朱宸云背后的声音,他不回头也知道是那个破烂青年——王卿。这回他反而站住了。 那人却并不恼怒,反而问道:"那怎样才能算有礼貌呢?" 王卿看了看朱宸云,转而道:"至少你要让他知道你是让他站住,至少你会说‘请’字吧。" 那人笑了,却并不看王卿,反而看着朱宸云道:"阁下请留步。"他果然变得有礼貌了,尽管朱宸云早已留步。 那人又接着问道:"阁下是否来自洛阳?"朱宸云道:"是。"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已看清楚这个人。他本来穿着紫色的衣服,在朱宸云眼里却是灰黑的,因为月光,碧月的月光。 他的回答虽然只有一个字,却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因为那个破烂少年。 紫衣人道:"阁下是否要去山东?"朱宸云道:"好像是。" 紫衣人道:"阁下是否姓朱?"朱宸云道:"是。" 紫衣人笑道:"那阁下能否不去山东,转道回洛阳,洛阳朱府。" 朱宸云不说话,只是看着天,天上的碧月,弯弯的碧月。 紫衣人又道:"阁下若不回洛阳,只怕将来会后悔终生。" 朱宸云道:"哦?"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双手拢在袖子里,竟不再理会紫衣人和王卿。 紫衣人脸上现出少有的无奈,他本就少有机会无奈。 半天不出声的王卿突然叹道:"我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醒乡侯’也会有无奈的时候。" 紫衣人脸上瞬间挂上了严霜,盯着眼前的破烂青年,突然他看到那把剑,那把锈剑,那把插在王卿身上的锈剑。 紫衣人居然吟出一首词:"斜阳万点昏鸦。西风两岸芦花。船系浔阳酒家。多情司马,青山梦里琵琶。" 吟完脸上的严霜已消融了,脸上又是微笑,看着王卿道:"少侠难道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剑’司马多情的高徒?" 王卿并不否认,却突然问道:"既然你认识我,就该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吧。" 朱宸云没有回头,如果他决定做一件事,他便永不回头。 醒乡侯脸上却又那种无奈,叹息道:"其实你也知道他是谁,既然知道他是谁,就该知道他绝不会回头的。" 王卿似笑非笑的看着醒乡侯,道:"为什么他去了山东便后悔终生?" 醒乡侯勉强笑道:"少侠虽是司马多情高徒,却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王卿仍不罢休,问道:"为什么?" 醒乡侯冷冷道:"因为多管闲事的人都已经死了。"王卿自然明白,闲事岂非都不容易管。 可世界上总有一种人,不仅喜欢管闲事,还不怕死,王卿就是这种人。 清晨,无风。 太阳照在长街上,小镇的人们已经又了一天的忙碌,似乎昨晚客栈并未死人。 其实就算知道死人了,他们也会照常一天的忙碌。时间总是向前的,并不会因为某一人的死就停止;生活也是向前的,也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死就不过了。 朱宸云的手仍是拢在袖子里,他走路的时候一向如此。 要穿过竹林镇,必须经过一片竹林。走在竹林里,阳光穿过竹林,一道道光投射在春天的泥土里,仿佛泥土也有了阳光的气息。朱宸云走的不快,却也不慢。他本可以让卫伯陪着来的,他本可以雇一辆马车的,可卫伯没来,也没有马车。 有马车,而且很华丽。 马是好马,高大神俊,通体黝黑如绸缎般光滑,浑身的肌肉却透露出一股撕风的力量。车是好车,红顶雪窗金缕,经过朱宸云身边时,还有一股兰香,女人的兰香。 有马车自然有赶车的人。没有,至少这辆马车没有,黑马识途?这黑马竟有如此灵性,如此灵马却偏偏用来拉马车,车内的人又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朱宸云还未及想,貂皮做的车窗便被嫌弃,伸出一个脑袋,白净的脸,秀气的五官,头发却蓬乱的像个乞丐——王卿。 王卿看着朱宸云,眼里仍是写满了微笑,对着朱宸云喊道:"喂,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朱宸云却似未听到,仍是往前走,不快,却也不慢。 王卿却不在意,仍是笑着说:"这样吧,昨天让你请我喝酒你不请,这回我有钱了,我请你喝酒如何?" 朱宸云却忽然道:"我怕有毒,更怕你的剑。" 王卿沉默了一会,又笑了,仿佛他天生就一张笑脸,道:"酒的确是有毒的,不过却不是我的酒。我相信你昨晚上也看出来那个人便是黄河一带恶名昭彰的‘青竹蛇’周胜,使的是‘腐蚀毒爪’这种邪门武功。" 朱宸云道:"是。" 王卿继续道:"你也该看出他不但恶名昭著,还足够狠。他那会故意假装轻功不济,洒了一滴酒在你酒杯里,然后突袭我,输给我。让你以为他已无能力杀你,其实那杯酒才是必杀。" 朱宸云道:"是,可这和我喝不喝你的酒无关,你懂了吗?" 王卿道:"懂了。" 朱宸云道:"懂了还不走?" 王卿竟真的没再说话,放下貂皮窗帘。马车竟也真的开始加速,敢情那马也懂了朱宸云的话? 朱宸云终于走出了竹林,停了停,回首来时路,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和燕归来说好一人一线,他访少林,燕归来转道姑苏,最后在山东会面。因为他们都知道武林中正兴起一股看不见的势力,而这股势力似乎可以随时让一个成名人物在江湖中除名,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阴谋?这都是他必须去搞清楚的,更重要的是青梅似乎早已卷入这场江湖暗流,不然她又为什么要留下一封白纸便走了呢。 想到青梅,朱宸云的心里便掠过一阵苦痛,像一把无形的刀,剜走了他的心。可他脸上竟仿佛有笑容,随即又是痛苦的神情,你很难想象两种极端的表情在一个人脸上瞬间转变。如果这时候有人看见,必定会认为朱宸云是个疯子或者是白痴。 朱宸云自己却早把自己当成一个白痴,因为他的一切情绪变化都是青梅教给他的。 她在一个冬天打开了他的心门,一个雨雪霏霏的冬天;她在一个春天走进了他的心里,一个杨柳依依的春天。 从此,她教给他快乐,教给他忧愁,却从未教给他愤怒和憎恨。 他又想起了四姑娘,那个可怜却可敬的女人,那迎风怒放的花朵儿;他也想起了红儿,那个随时可能逝去的人儿,那随时可能凋谢的花骨朵儿。她们的来历他一直没问,他本不是个善于问的人。 往事,他又想起了往事,往事岂非容易让人伤感,哪怕是开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