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 初识柏丽娅,她还是个精致小女子的模样。 那时候,她穿着浅蓝的纯色上衣,配着小碎花裙子,披散头发,细细的耳环,简约、素净,连指甲都整齐修过。 有人告诉我,她是劳模。 她一点也不像个劳模。 碰巧那年,一起厦门出差。 在我眼里,她所有的动作都是干脆的,麻利的,哪怕给人倒茶,或者关车门。干脆麻利,这倒是劳模的共同特征。 出差的最后一天,她对我说,胖子,你不准备给夫人带些东西吗? 她带我出入商场里的各家店铺,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谁家做工好,谁家性价比高,谁家经济实惠,如数家珍。 我对她说,你真厉害,认识所有的品牌。她笑,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捋,然后五指撑开用发绳快速地扎上,说,女人嘛,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让很多人爱就够了。 我跟着她进进出出,挑来选去,还是选了经济实惠的。 她反问我,胖子,你是怎么找到女朋友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答说,我给她唱了一首歌,又写了一封信。 她问,就这样?我说,就这样。无比老实。 她笑弯了腰,用手在胸前比划了几下。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你很可爱"的意思。 有几年没见到柏丽娅了。听说她离开了柜台,辗转了几个部门,又提拔到县域支行当了行长。 很难想象她现在的模样。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一尘不染的小女子是如何管理基层单位的大叔大嫂们,很难想象她若不惊风的身躯如何在职场上真刀真枪地拼命厮杀。在这个看似高大上的金融界,其实谁都不容易。 老婆生日前那天,我打算在商场给她挑一款包。想想惭愧,这么多年没给她买过像样的包。 那个品牌叫古驰。突然想起,这还是当初柏丽雅介绍给我的。 一个穿职业装,脸蛋微圆的女子朝我微笑,仔细端详,可不是柏丽娅。 我大叫起来:我就知道在商场能碰到你。 她却说,这可太巧了,我几年都没逛商场了,商场的大门在哪都找不着了。 我们在三楼咖啡馆坐定。 她问我:我是不是变化很大?老很多? 我说,还好,就是气场大了些。 她笑,说,还是那么胖,也还是那么老实。 咖啡厅正播着一首钢琴曲,名字叫"青山绿野。" 柏丽娅说,人就应该徜徉在青山绿野中,不过估计要到退休以后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退休。 我问,这话怎么说?领导干部应该不想退休才是? 她苦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嘛?我只想做一个小女子,可以在老公面前撒娇,可以陪在孩子身边,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逛逛街,散散步,买很多很多包,买很多很多衣服。人生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在职场上,越往前走,可能被自己把握的越少。 她看到我手中的包,说,我多羡慕你,陪在老婆孩子身边,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我一个月能回一趟家就很奢侈了,老公,儿子,都有陌生感。 我说,那不好吗?有新鲜感,小别胜新婚呀。 她撇撇嘴,说,别说风凉话,你是不知道背井离乡的滋味。 我端起咖啡准备大喝一口,她却低声提醒我,要用勺子搅一搅,糖不要放太多,会冲淡咖啡本来的味道。仿佛还是厦门时候的她。 我说:你和我说说,我还真不知道背井离乡的滋味。 她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你知道,女人,都是脆弱敏感的。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遇到不开心的事,总想和人说说。夜深人散的时候,我就无比想念亲人,想念平时觉得有些讨厌的老公和孩子。焦虑,真是焦虑,后来睡眠出了问题,想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能睡的时候偏偏又想睡。 说话间,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用手捂着,还是被我看见了。 我感受到了,一个中年女人的疲惫。 柏丽娅似乎想换个话题,就开始聊她的儿子。我看到儿子的时候,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激动。他就像一个客人,不过他本来就应该是个客人。再过几年,有了女朋友,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每次看到那个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真心酸,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头。 话题越来越伤感了,连我都在思考人生。亲人、爱人、孩子、朋友,最终都不过是脑海里的那张背影。 我说,还是谈谈你的事业吧,劳模的事业总应该铺满鲜花吧。 她终于微笑了,说:事业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做了二十年的柜员,曾经以为这辈子就是个柜员了,也很满足。在单位里,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发自内心地喜欢银行业务,喜欢做,也做得快。一件事情,如果你喜欢,再辛苦也不觉得累。后来,我参加了很多届的业务技术比赛,获了很多奖,评上了全国三八红旗手。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我竞聘当上了干部,又转去县域支行,做了支行行长。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 我说:县域支行的女行长,全行恐怕也没几个。 她仰起脸来问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凶? 我说,没有呀。 她说,员工都说我凶。其实,我也不喜欢自己板起面孔的模样。 柏丽娅用手不自觉地敲敲手中的杯子,又继续说:你知道,我有些洁癖。嗯嗯,员工说的。我刚到支行的时候,带着员工一起把墙面、地砖、卫生间、淋浴房,所有能看见的东西都擦得一尘不染。一开始他们觉得女领导真烦,没事找事,后来大家渐渐懂了,一个人若要被人喜欢,就要打扮得美美的。一个地方想要被人喜欢,也要打扮得美美的。 我呵呵笑起来。说,照这么说,我们这些胖子,岂不是就没有生存的价值了。 她也突然笑起来,细细说,有些人看起来粗糙,内心却是细腻、干净的。 我在冥想,这个"有些人"包不包括我? 她又开始叙述开来:其实,最难的还不是管人,最难的是怎么去营销。我刚到县域支行的时候,大客户基本上只有财政一家。我每天都拼了命去跑客户。都说女人天生适合营销,我却觉得营销对我来说,太难了,比做柜员,办业务难多了。要是能选择,我还是宁愿做个柜员,做些具体事,每天干完活就回家,不再想单位的事。可是,人生无法回头。 我好奇地问,到底难在哪呢? 她说,主要是客户信任感的缺失了。想和你做业务的,你瞧不上。你想和他做业务的,人家瞧不上你。双赢,有时候只存在理论中。好客户,得去求,弄不好,颜面全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三顾茅庐也不是什么传说。 我问,是天天泡酒场吗? 她说,现在营销可不是一顿饭、几杯酒就能搞定的。现在条件好了,谁也不差一顿饭。再说还有八项规定呢。有的时候,还真需要一点别的爱好,打球、唱歌、写文章,或者女人们一起去美容、健身、做头发。哎,你们这些写文章的,文友多,其实特别适合搞营销。 我笑了,伸出手,玩笑说:打发点吧! 她也笑了,作势给我一个铜板。 我收起笑脸,对她说,我理解你的烦恼,支行行长没有一个容易的,更别说是个女人。要换做我,一天也干不下去。 她又说,更有的时候,还要保护好自己。 我突然觉得,背后冷嗖嗖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她继续说:跑"惠农E贷"的时候,才真叫辛苦。县里的每一条路我都走过,每一个村庄我都去过,每一个大队书记我都熟识。村民看我一个女人家这么辛苦,想留我吃顿饭,可是行里有纪律呀,顶多喝口水,再跑下一家。每天晚上,跑完客户的时候,楼梯就在眼前,可就是爬不上去。我在办公楼加装了一部电梯。这本来应该是造福员工的一件好事,但有人居然在背后说,是我在其中捞取了什么利益。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呀。 我安慰说,人生怎么能少得了误解和猜疑呢?很多人都以为看透了别人,其实不过是看到了暗藏心底的自己。 柏丽娅忽然抬起头,眼睛逐渐晶莹起来,艰难地说:谢谢你理解我。 我问:工作这么艰难,人生这么艰难,又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换句话说,是什么支撑了你?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是放不下,放不下苦痛背后的那点美好。人是需要一些情怀的。如果一件事让你痛苦,又无力去改变,那就只有学会享受这痛苦,以苦为乐。想想,没有过不去的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就像我,刚到县域支行的时候,不被人接受,不被人待见。这几年,慢慢地,员工对我认可了,不再说,这女领导,真难伺候。支行的业绩逐年上升,员工收入增加了,头也抬起来了。有人问,你什么单位?员工会很有底气地回答,我农行的。我们的优质客户越来越多,政府,机构,还有上市公司,连农民都对我们刮目相看。想想这些,似乎又不委屈了。 我忽然有些感动。是呀,没有情怀,当不了合格的支行行长,没有情怀,更当不了合格的劳动模范。人生充满了烦恼和痛苦,所以才更需要有对美好的坚持。 柏丽雅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 我问,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她说,很久没有去我爸妈家了。今年,他们轮流生病,我没有时间,都是妹妹陪的。我想去看看她们,想给她们烧一顿饭。 她似乎想起什么,说:我经常回忆过去,那时候没什么钱,但觉得很幸福。现在好像什么都有了,就是少了幸福感,还有,人世间的温暖和鼓励。也只有自己鼓励自己了。 她把头发往后一捋,然后五指撑开用发绳快速地扎上。一瞬间,还是当初那个精致妩媚的小女子。她说,头发都白了,染的,没人爱了。 我坚持去买了单。 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一只手撑着腮,已然开始打盹。 就让这个小女子再多睡一会吧。 我送她上车,看着她钻入驾驶室。 我喊了她一下,她吃惊地回头。 我拿手在胸前比划,依然是当年的"你很可爱"。 我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