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生门，不得不锄，口舌的困境

　　赤壁之战后，刘备占据了荆州，从丧家之犬变成了腰里有几吊钱的实力派。
　　益州牧刘璋彼时和占据汉中的张鲁有仇，想借助刘备的力量讨伐张鲁。虽然后来证明请刘备帮忙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但当时刘璋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又同是汉室宗亲，没把刘备当外人。
　　刘璋和刘备在涪陵会见时，彼时刘璋的一个从事（秘书、幕僚）叫张裕的在座。刘备看着张裕长了一副毛扎扎的大胡子，突然觉得有点搞笑，禁不住编排了张裕一个段子，刘备说：
　　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涿令称曰‘诸毛绕涿居乎？’
　　现代人看这段话莫名其妙。但古代同音字，通假字经常混用。
　　譬如＂涿＂通＂豚＂通＂臀＂。
　　刘备的话翻译成大白话是：我以在涿县住的时候，涿县姓毛的太多，东西南北都是姓毛的。涿县县令说＂难道是姓毛的围着涿县住的吗？＂
　　但结合当时的语言习惯，和具体的语境，刘备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调侃张裕的大胡子像是＂屁股外面围圈毛＂。
　　张裕当然听明白了，他也没给刘备客气，立即回敬一个＂故事＂：
　　昔有作上党潞长，迁为涿令者，去官还家，时人与书，欲署潞则失涿，欲署涿则失潞，乃署曰‘潞涿君’。
　　这段话的字面意思是：以往某人做上党郡潞县县令，被改派涿县县令。辞官还家，当时有人给他写信，想要署名称呼他为潞县县令，但这样一来就漏了他涿县县令的称呼；想要署名称呼他为涿县县令，但这样一来就漏了他潞县县长的称呼，于是特别称呼他为＂潞涿君＂。
　　但这句话的要害在于＂潞涿君＂，按照古人说话＂串音＂加＂通假＂的习惯，＂潞＂者＂露＂也，＂涿＂者＂臀＂也，＂潞涿君＂也就是＂露屁股先生＂的意思。刘备当时面部无须，这这这……
　　按理说，刘备这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怪不得别人。刘备应当以此为戒，深刻反省，以此作为自身加深修养的机会。但这是老百姓的想法。
　　但刘备不是老百姓，刘备是领导，领导的特权就是＂墨索里尼，永远有理＂。而且后来刘璋倒台以后，刘备又当了张裕的领导，这就不好玩了。
　　职场里见过这种情况。
　　头头觉得知晓了下属的某个＂短处＂，引而不发，整天拿这个对下级含沙射影地说事。
　　但下属其实也知晓了上级的同类＂短处＂，而且情节更恶劣。有一次下属被说急了，反唇相讥了一句。
　　谁知这句话正中＂关节＂，上级知道厉害，又做不到＂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经历了震惊，恐惧狐疑（不知对方知晓多少情况），想妥协又心有不甘的混不吝（不知对方是否掌握真把柄），外松内紧地出去调查摆平，慢慢恢复平静的过程。
　　你以为事后头头会因为自己的＂短处＂，和下级共情，产生＂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的理解和觉悟？
　　Naive，Too young，Too simple.
　　头头的反应和心理路径是这样的，脸皮红了紫，紫了黑，最后总会走到恼羞成怒，你给我小不痛快，我给你大不痛快的路径。是的，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
　　这种疙瘩是一种能量，一直都在，为了缓解这种痛苦，就刀刀不离后脑勺，一直有＂兑现＂的冲动。刘备也不能免俗。
　　总之，刘备对张裕的处理，类似曹操对杨修，一直窝着火，但所谓＂官断十条路＂，有的是机会＂突然发作＂。
　　张裕被判死刑后，诸葛亮去求情，刘备摆摆手说：＂芳兰生门，不得不鉏。＂刘备说的很明白，我不否认张裕是人才（芳兰），但他偏要生在门槛上，就怪不得我锄掉他了！！
　　张裕除了言语冒犯过刘备，早早结下过结，还有别的取死之道。譬如他曾经用自己的＂术数＂，预测过汉祚将尽，蜀汉政权将于某年灭亡，被人告了密。
　　张裕还给自己看相，看出自己有＂刑死＂之相，以至于每每照完镜子后愤然掷镜于地。
　　关于看相，西汉著名相士许负，就曾对炙手可热，位极人臣的太尉周亚夫断言他有饿死之相（纵纹入口）。
　　这个糟粕也好，事后附会也好，你不信也好，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生活的。
　　其积极意义在于，如果你取得世俗成功，也不要过于膨胀，很多时候难说是＂贪天之功＂。
　　如果过的失意，也不要过于沮丧，要认识到人的非常之有限，形禁势格，被太多的外界因素所规定，所限制。不全是你的错。
　　在明代袁了凡的《了凡四训》，关于人的命运，有存量（命有定数，各各不同），有变量（通过积极作为可以在一定程度内改命）出现之前。
　　上千年间中国人信奉的是＂命定说＂，＂前定论＂的。这在秦观的《题前定录赠李伯牗二首》说的很清楚：万般尽被鬼神戏，看取人间傀儡朋。
　　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
　　既然你不是生活的导演，那么为将来未知的剧情担忧就很愚蠢。
　　无独有偶，因口舌而死的还有东汉的韩歆。
　　韩歆能力很强，因战功封扶阳侯，从沛郡太守升迁为大司徒。但缕缕因大舌头把光武帝刘秀惹的很毛。
　　虽然光武帝以开明大度闻名。但有一次韩歆听闻光武帝读隗嚣，公孙述的上书，赞叹二人有才，韩歆随口来一句＂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光武帝大怒。这就是＂嘴有多贱，命有多贱＂了。
　　再加上韩歆也玩＂术数＂，预言某年将有天灾饥荒，言之凿凿。这又犯了帝王的大忌。被光武帝免职回家，皇帝还不解气，派人追上＂切责＂，韩歆父子自杀才算了事。
　　古往今来的皇帝，上级（头头），都怕三件事，＂被下级猜透心思，不敬，不祥＂。
　　杨修死于猜透了曹操的心思，让领导透明化，狼狈不堪，失去了玩＂术＂的自由。
　　而张裕、韩歆死于＂不敬＂、＂不祥＂。
　　再譬如隋朝名将贺若敦在临刑前，把儿子贺若弼叫来，拿锥子扎贺若弼的舌头，扎的他满嘴是血，告诉儿子＂我因口舌而死，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但后来贺若弼仍然死于因口舌冒犯了皇帝。
　　今天的主题是＂口舌＂，就以口舌结尾吧。
　　举了很多因口舌惹祸的例子。但人活着，又不能不说话。那到底说话好呢？还是不说好呢？
　　曾国藩在给儿子曾纪泽的家书中，明确将伶牙俐齿当短处，当缺点指出：
　　尔之短在言语欠钝讷，举止欠端重，看书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峥嵘……言语迟钝，举止端重，则德进矣。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则业进矣。
　　但并非说，无条件的寡言少语就是好事。
　　譬如，苏秦第一次游说六国合纵抗秦，失败后饿的半死，灰头土脸地回家，让老婆看看舌头是否还在，说只要这玩意儿在就不愁取富贵。后来果然，挂六国相印，风光无两。
　　还是孔子给出了终极答案，说话贵在因人、因事、适度、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现目的是王道：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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